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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曙光和戚福珍高中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国家恢复高考。贺曙光和戚福珍都认真复习了,并且还一大早乘大队的拖拉机赶到宝安县城参加了正规的考试,但他们的基础太差,没考上。尽管如此,他们仍然非常怀念那个经历,因为那是中国许多人共同拥有的一段特殊经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见证了一段历史。
贺曙光和戚福珍能够获得这种经历得益于他们有一个好老师。老师叫诸葛文,是广州下乡的知识青年。诸葛文老师鼓励他的学生参加高考,说这次高考是文革以来的第一次,是建国以来的第一次,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也是世界历史上的第一次!不管考上考不上,大家一定要珍惜,一定要参与。老师的话说得同学们热血沸腾,并且老师以身作则,自己也和同学们一起复习,一起参加高考,对同学的鼓励很大,所以,他们班同学就全部参加高考,全部都拥有了一段珍贵的经历。
要说这个诸葛文老师还真了不起,不仅思想解放,而且能干,是万能老师,既教他们物理,也教他们数学,有时候,还客串着教他们语文或化学。在当时的同学们看来,诸葛文老师是无所不能的,智慧并不比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差,考上大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而是到底是上清华北大还是上中国科技大的问题。但是,就是这个万能老师,而且是高中毕业班的万能老师,那年也没有考上。这让同学们很失望,也让同学们彻底丧失了信心。同时还知道天外有天。
诸葛文老师在高考结束之后,含着眼泪微笑着面对同学,最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天外有天”四个大字,给同学们很大震撼,全班的女同学当场哭成一团。那情景,立刻让贺曙光想到了他们学的课文最后一课,那里面老师最后在黑板上写下了“法兰西万岁”然后就离开了课堂,而现在诸葛文老师也一样,写下“天外有天”四个大字之后,也走了,回广州了。
诸葛文老师是病退回广州的。贺曙光当时很纳闷,因为他不知道那么健康的诸葛文老师居然也有病。但是,这个结很快就解开,因为就在诸葛老师离开罗沙大队之后不久,几乎所有的知识青年全部都走了,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走了。
看着他们的离去,贺曙光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想不通。不是说要扎根广阔天地一辈子的吗?怎么还没到半辈子就走了呢?而且走得彻底,一个也没有留。但是,紧接着爆发的一件事情,使他更加失落,更加想不通。这次不是知识青年,而是回乡青年,也就是贺曙光和戚福珍他们的那些同学,他们也走了,但不是去广州,而是去香港。
罗沙村与香港只隔一条河,一条叫深圳的河。严格地讲,甚至河那边的一部分土地也是属于他们大队的,所以,他们几乎天天到河对岸耕作,从来没有发生过去不回来的事件。如果不回来就叫“逃港”“逃港”是违法的,和叛国差不多,所以,罗沙大队的社员从来都不逃港。不但不逃港,而且他们还协助解放军抓那些企图逃港的卖国贼。那时候兴军民联防,沿边界线巡逻的时候,两个人一组,一个解放军,一个民兵,肩并肩。解放军斜挎着冲锋枪,像雷峰那样,民兵肩背着半自动步枪,像海岛女民兵中的海霞那样。罗沙村不是海岛,但照样有女民兵,而且照样威武。带娣姐姐当年就是女民兵,就经常跟解放军肩并肩在边防线上巡逻。但是,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香港那边突然颁布了一个政策,只要这边跑过去不回来的,那边立刻就发给身份证,成了那边的人。那边是香港,香港是城市,不是宝安这样的小城市,而是像广州那样的大城市,换句话说,那时候村民只要跑过去不回来,就成了城里人,大城市人。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带娣姐姐嫁到了宝安,嫁出去十多年了,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还是没有落实宝安户口,可见,落实城市户口是天大的事,而现在一下子可以落实香港户口,这个诱惑对村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一些,顶不住,况且,这边的政策也突然宽松了不少,不抓阶级斗争了,跑过去不回来既不算反革命,也不算叛国,于是,贺曙光和戚福珍的很多同学都跑过去了,一夜之间成香港同胞了。
很多同学都去了,但没有全去,至少贺曙光和戚福珍就没有去。戚福珍没有跑过去有多种原因,比如她作为书记的女儿,不能带头逃港,不为她自己着想,也要为他父亲着想。再说,作为书记的七叔公也绝对不允许女儿这么做。另外,她是女生,女生不流行逃港。那时候逃港的主要是男生,女生很少。还有,逃港的基本目的是为了生活得好一点,而戚福珍是书记的独宝女儿,在这边生活得已经够好的了,用不着去逃港。总之,戚福珍有太多的理由不去逃港。况且,她那么矮,跑到香港又能做什么呢?而贺曙光没有逃港的原因很明确,因为戚福珍没去,所以他就没有去,如果当时戚福珍去了,并且邀他一起去,那么他十有八九就去了。
说实话,贺曙光因为没有逃港还曾经后悔,因为那些去了的人后来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相反,因为由村里人变成了“同胞”来去自由,还得到许多实惠。每次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包包都是好东西,自己用不了,还兑给村里的其他人,让他们那到桥社门口兜售,赚一些差价。贺曙光的母亲就干过这种事情。贺曙光感觉自己一下子与他们拉开了差距,所以就后悔。但是,后悔已经晚了,因为后来两边都紧了。这边的解放军加强巡逻和盘查,不是带着民兵巡逻,而是带着狼狗巡逻,甚至还开枪。那边也停止发放身份证,对于偷渡过去的人,抓住之后就送回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被那边遣送回来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贺曙光就是借过境耕作的机会跑过去,不回来了,也领不到身份证,而且还要被送回来,他当然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不过,他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去。
关于自己后悔的事情,贺曙光没有对其他人说,包括没有对母亲和弟弟妹妹说,但是他对戚福珍说了。戚福珍说:也不一定是坏事情,这里马上就要变成城市了,还要开放河口,能守在家里赚钱,为什么一定要出去?
戚福珍不愧是书记的女儿,情报就是准。果然,之后不久就成立了深圳市,而且罗沙村被划在了市里,宝安倒成了深圳下属的县了。这时候,开始控制户口,罗沙村的户口能出不能进,带娣姐姐和她儿子女儿的户口趁机迁到了宝安县,终于成了城里人。但是,她高兴不起来。一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出现期盼疲劳,麻木了,所以高兴不起来。另外,既然罗沙村已经成为新成立的深圳市一部分,那么,也就没有以前的那种反差了,不值得庆贺。至于后来带娣又千方百计要把已经迁出去的户口再迁回来,则是更富有戏曲性的一幕。我们留在后面再说,现在不说,现在我们继续说贺曙光和戚福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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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曙光和戚福珍的事本来就不是什么事,因为此时的中国已经迈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的思想也随着经济的开放而得到空前的解放,婚姻自由早已经深入人心,贺曙光和戚福珍属于自由恋爱,从法律上受到保护,观念上也得到认同,还能有什么问题呢?但是,确实有问题,因为七叔公已经放出话,他们家阿珍不嫁,要娶,娶一个上门女婿。
七叔公这样做大家都能理解,甚至连贺老二都能理解,因为七叔公就这么一个女儿,如果不招一个上门女婿,且不说传宗接代那么大的事,就是将来老了谁来照顾俩位老人都是一个问题,再说还有这么大的家业,将来传给谁?所以,七叔公要招上门女婿大家都能理解。
七叔公招上门女婿不难。毕竟是书记,虽然是村支部书记,小,但正因为是小书记,所以才像土皇帝,既然古往今来皇帝的女儿都不愁嫁,那么土皇帝的女儿还愁招土女婿吗?虽然戚福珍个头小,一副没有发开的样子,但是人长得并不丑,加上有贺二叔婆那句话垫底,也不至于因此而招不到女婿。问题是,戚福珍心里早就有人了,这个人就是贺曙光,这就意味着这个上门女婿只能是贺曙光,而不能是其他人,这就比较麻烦。
贺曙光虽然早已经把戚福珍当成了自己的老婆,就等年龄一到就正式结婚了。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到戚福珍家做上门女婿。在贺曙光的印象中,所谓的结婚,就是戚福珍嫁到他家来,跟他们家一起过。贺曙光甚至不止一次想象过戚福珍嫁到他们家来之后的情景。贺曙光还想过他结婚之后也要像二伯伯那样,照顾好弟弟妹妹,孝敬好母亲和继父。继父虽然对他不亲,但也从来没有对他不好,贺曙光是懂事的后生,知道作为继父能做到这样也就不错了,所以,他真的打算将来好好孝敬继父。贺曙光甚至还想到等自己结婚之后,将来也要像二伯伯那样,为弟弟娶个好老婆,为妹妹找个好婆家,并且设想等弟弟结婚的时候,家里最好能再盖一栋小二楼,专门给弟弟,要不然就把今年新建的这个小二楼翻修,修成三层楼,专门给弟弟一层楼。贺曙光还设想着为妹妹找一个有文化的城里小伙子。现在罗沙村已经划到特区内了,他们也算是城市人了,所以,给妹妹找一个城市小伙子不算高攀。但是,这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他真正成为一家之主。现在戚福珍不嫁过来了,而要贺曙光嫁过去,那怎么行呢?
贺曙光如今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二年搞开放河口,做边防贸易,村里有点文化的年轻人大多数跑到河西去了,成了香港同胞,留下的年轻人就贺曙光和戚福珍是高中毕业,虽然毕业那年没有考上大学,但到底参加了高考,高中的知识还系统地复习过,加上他们摊上了诸葛文这样思想解放的班主任,知道天外有天,对外面的东西接受快,所以,贺曙光成了罗沙村做边防贸易的能手,他们家新键的小二楼主要就是靠他这两年做边防贸易赚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能丢下一家老小,自己跑到七叔公家做上门女婿呢?
贺老二也反对贺曙光做七叔公的上门女婿,他不是担心戚福珍像他说的那样只开花不结果,也不是担心弟弟贺三家少了一个顶梁柱,而是他看不惯七叔公的做派。贺老二放出话:你以为你七叔公真是皇帝呀?就这么个长不大的东西,能嫁出去就不错了,还要招上门女婿,别人我管不着,要想打我们家贺曙光的主意,不行。
二叔婆劝贺老二:他们俩已经偷偷好上了,你少管后生们的事情吧。
二叔婆这是给贺老二留面子,只说了半句,如果全说,那么她一定还有话说,说反正贺曙光也不是你亲侄子,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但是,就是这半句,贺老二也不听她的。
“不是我喜欢管,”贺老二说“是他戚老七太倚老卖老了。既然已经知道光仔和阿珍早好上了,还放这个屁干什么?难道要我们倒上门向他求亲?要想招上门女婿,就应该摆出一个娶亲的样子,自己上门来求亲,难道我们家光仔是断胳膊少腿的,倒插门还找不到老婆?还要我们去求他戚老七?!”
二叔婆一听,也有道理,不说话了,觉得丈夫说得对,都什么年代了,七叔公还这么倚老卖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