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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每个人都随身带了把小刀,插在克雷做的刀鞘里。如果尼科森家真如汤姆所猜测的藏有武器,他们的装备马上就可以升级了。克雷很希望能拿到枪。他其实也可以继续使用那把“心灵厨房”的尖刀,但他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能冷血残忍地用刀来放倒敌人。
爱丽丝的左手拿着一只手电筒。她回头看看确认汤姆也有一只,然后点点头。
“好了,”她说。“你带我们去尼科森家,对吗?”
“对的,”汤姆说。
“如果我们在路上看见什么人走过来,我们就立即停下用手电筒照他。”她看了看汤姆和克雷,有点焦虑紧张。他们曾经看到过她这样。克雷猜想爱丽丝在重要考试之前恐怕也是如此吧当然,这的确是一场极其重要的考验。
“没错,”汤姆说。“然后我们一起说‘我们是汤姆、克雷、爱丽丝。我们是正常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克雷说:“如果他们也有手电筒,我们差不多就能推断——”
“我们什么都不能随便推断,”爱丽丝十分不安且暴躁地说。“我爸爸总是说随便推断就会倒大霉。明白吗?你和——”
“我明白,”克雷说。
爱丽丝擦了一下眼角,克雷也吃不准她是擦掉雨水还是眼泪。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痛苦地想象约翰尼是否在某个地方正在为他哭泣。克雷很希望儿子正在为自己哭泣,希望儿子还有哭泣的能力,还有回忆的能力。
“如果他们回答我们,如果他们能告诉我们他们的名字,他们应该是正常人,可能比较安全,”爱丽丝说。“我说得对吧?”
“对,”克雷说。
“是,”汤姆也表示赞同,略有点心不在焉,他正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街道,不论是近处还是远处都不见手电筒发出的光亮。
突然远处传来枪声,像烟花的声音。空气中一整天都充满着这烧焦的臭味。
克雷想,一下雨空气湿润了味道就更重了。他也不知道波士顿城里那尸体腐烂的恶臭会穿越低沉的云层,随风四处飘荡多久。他想今后几天越是暖和,那恶臭扩散得恐怕会越快吧。
“如果我们碰上了正常人,他们问我们在做什么或者到哪里去,记住要怎么说,”爱丽丝说。
“我们在寻找幸存者,”汤姆说。
“对,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和邻居。我们碰到的都是过路人,他们只想继续前进。可能以后我们能几个正常人结成一伙,因为人多力量大嘛,可是现在——”
“现在我们要去拿枪,”克雷说。“如果那家有枪的话。快点出发,爱丽丝,拿枪去。”
她十分担忧地看着克雷。“你怎么了?如果我有什么疏忽你可以提醒我,我知道我还很小。”
克雷十分耐心地——在他的神经已经像绷得过紧的吉他琴弦一样时,他尽力让自己耐心——说:“亲爱的,你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想马上行动,不过我觉得我们不会碰上任何人。我想还不是时候。”
“希望你是对的,”她说。“我的头发已经一团糟了,我还折了一片指甲。”
他们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都笑了起来。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好了,一直到最后。
“不,”爱丽丝叫起来,干呕了一下。“不。不,我不行了。”声音更高了,然后是:“我要吐了,对不起。”
她飞奔出科尔曼提灯的光圈,淹没在尼科森家客厅里的黑暗之中。客厅和厨房之间由一道大拱门相连。克雷听到咚的一声响,原来是爱丽丝跪倒在地毯上,干呕了好几声,停了一下,喘了口气,然后开始大吐特吐。克雷这才放了心。
“哦,天哪,”汤姆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后一边颤声吐着气,一边大叫:“哦!天天天天哪。”
“汤姆,”克雷叫他。他看到这个小个子的腿在发软,知道他马上就要晕倒了。这的确情有可原,因为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赫然躺在地上,正是他的邻居。
“汤姆!”克雷跨过厨房地板上的两具尸体和地上斑斑的血迹。在科尔曼灯那无情的白色灯光下,鲜血就像墨汁一样乌黑。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打汤姆的半边脸。“别晕过去!”等他看到汤姆脚跟站稳了,就放低了声音。“到客厅去照顾一下爱丽丝。我来搞定厨房。”
“你怎么能忍受这个?”汤姆问。“尼科森夫人的脑袋脑袋开了花,脑浆遍”他吞了一下口水,喉咙里喀哒一声,克雷都听得到。“她的脸都没了,但我认得她那件蓝色套头衫,上面有白色雪花。躺在厨房中央的橱柜旁地上的是海蒂,尼科森夫妇的女儿。我认得她,就凭”他摇了摇头,似乎要理清零乱如麻的思绪,然后重复了一遍:“你怎么能忍受这个?”
“我相信我们不虚此行,”克雷说,被自己冷静的语气也吓了一跳。
“在厨房里?”
汤姆试着从克雷的肩头看过去,克雷挪过来挡住了他。“相信我,你去照看一下爱丽丝。如果她还能走动,你们俩赶快去找找还有没有别的枪。发现了就喊一声。要当心,尼科森先生可能还在房子里。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推断当脉冲发生时他正在工作,可是照爱丽丝爸爸说的——”
“随便推断就会倒大霉,”汤姆说着,脸上挤出苦笑。“明白了。”他转过身,又转回来。“我才不管到哪里去呢,克雷,可是我一分钟也不愿在这里多待,除非是迫不得已。我不喜欢尼科森夫妇,可他们毕竟是我的邻居。而且他们对我比那个住我背后的白痴斯科托尼要好多了。”
“明白。”
汤姆拧开他的手电筒向尼科森家的客厅走去。克雷听到他跟爱丽丝耳语着什么,安慰着她。
做好心理准备以后,克雷提着科尔曼灯走进了厨房,在硬木地板上的血泊中踮着脚走。血都已经干了,但他还是尽可能地避开。
斜靠在厨房中央橱柜旁的女孩个子很高,可她的小辫子和身体的曲线表明她还是个孩子,比爱丽丝小两三岁左右。她的头拧成很吃力的角度,有点像被盘问的犯人,那毫无生气的眼睛向外突出着。她的头发本来是稻草般的金色,可是现在整个左边头发都变成了和地上的血泊一样的深栗色,就是这左边头上的枪伤让她一命呜呼。她母亲斜靠在炉子右边的橱柜下面,正好是那漂亮的樱桃木橱柜转角的地方。
她粘着面粉的手像鬼一样惨白。她那血淋淋的断腿十分粗鲁地张开着。有一次克雷在创作一部篇幅有限制的漫画战争地狱之前,曾在网上搜集了一些致命枪伤的图片,以为马上就能派上用场,结果那次又没用上。各种枪伤都包含着恐怖信息的无声语言,这里他又看到了。尼科森夫人左眼部以上四散开来,似乎已经看不到骨头。她的右眼被挤到了眼眶的上部,似乎她临死前的那一秒还在看自己的脑袋。她后脑勺的头发和大部分脑浆都溅在她身后的樱桃木橱柜板上,结成了硬壳,看来她垂死时就靠在那里。苍蝇在她的尸体周围飞来飞去。
克雷也开始作呕,他转过头去用手捂住嘴。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客厅里爱丽丝都已经忍住不吐了——实际上克雷能听到爱丽丝和汤姆一边向屋子深处走去一边在讲话——他不想再让她吐出来。
把这两具尸体想象成假人,电影里的道具,他告诉自己,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法做到。
于是他回过头,看着地板上的其他东西,这样似乎有点用处。地板上有把枪,他早就看到了。这厨房很大,枪在厨房的另一边,在冰箱和装有隐蔽垃圾桶的橱柜之间。他第一眼看见地上的两具女尸便下意识地挪开视线;然后正好看见地上的枪。
可是,也有可能是我隐约感觉到这里应该有把枪。
他还看见了这把枪原来的藏身之处:壁挂电视机和巨大的开罐器之间的入墙挂钩上。他们一家真的既是电子设备狂又是手枪狂,汤姆曾经说过。把手枪挂在厨房墙上,随手拿得到为什么?
“克雷?”是爱丽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怎么了?”
然后是飞快地上楼梯的脚步声,爱丽丝就到客厅里了。“汤姆说我们找到枪了就叫你一声。我们刚刚找到。地下室里肯定还有十几把枪,来复枪、手枪都有。
不过手枪都放在贴有‘此柜安装报警器’字样的柜子里,我们很有可能会被逮捕开玩笑。你来看看?““马上就来,亲爱的。别过来。”
“别担心。难道你没有在这里待到恶心呕吐?”
他已经克服了恶心呕吐,完全克服了。尼科森家的厨房硬木地板上血迹斑斑,除了尸体,还有两样其他的东西。一个是擀面杖,合情合理,因为中央橱柜上有一个馅饼烤盘、一个搅拌碗,还有一个亮黄色的小罐上面写着“面粉”两个字。
地板上另外一样东西离海蒂的双手不远,那是一只典型的青少年使用的手机,蓝色的机身上满是大朵的橙色雏菊贴纸。
克雷差不多知道惨剧是如何发生的了,尽管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尼科森夫人当时正在做馅饼。她知道波士顿地区正在发生惨剧吗?也许是全美国、全世界?
电视也会传播脉冲信号吗?就算有,那么电视信号并没有让她发疯,克雷十分确定这一点。
但是她女儿疯了。对,海蒂攻击了她妈妈。那么,这位母亲在用擀面杖把女儿打倒在地之前有没有苦口婆心规劝她,还是她马上挥棒就打呢?不是出于仇恨,而是出于痛苦或者恐惧?不管怎样,都不够。尼科森夫人没有穿长裤,只穿了件套头衫,腿上光着,什么都没有穿。
克雷把她的衣服往下拉了拉,十分温柔小心地遮住了她临死时被排泄物污染了的家居短裤。
海蒂肯定不到十四岁,可能才十二岁出头吧。她那时候肯定咆哮着某种野人般的胡言乱语,就像那所有的疯子一样,突然从手机里接收到大剂量的疯狂毒素,嚷嚷着如拉斯,依啦,卡扎拉—砍这样的声音!那擀面杖的第一击把她打倒在地,但并没有打晕过去,这疯女孩就开始咬她妈妈的腿。不是小口轻咬,而是狠狠地撕咬,伤口深可见骨。克雷看到母亲腿上不仅有牙齿印,还有触目惊心的伤口像文身一样,肯定是海蒂的牙箍留下的。然后母亲就痛苦地大叫起来,在完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尼科森夫人又开始用擀面杖打,这一次更加凶猛。克雷几乎都能听到这女孩脖子断裂时“咔嚓”一声闷响。于是,这掌上明珠般的女儿就死在这高科技装备的厨房里,牙齿上还套着箍,她那高科技的手机就躺在一只张开的手掌上。
接下来,她母亲从墙上取下挂着的枪并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之前,有没有停下来思考过什么呢?那枪挂在电视机和开罐器之间,本来是用来对付某一天闯入这干净明亮的厨房里的小偷或者强奸犯的。克雷想这位母亲肯定没有停下来思考,她的嘴里还来不及解释她所做的一切就忙着追赶她女儿的亡魂去了。
克雷走到枪的跟前,把它捡了起来。他本以为像阿尔尼尼科森这样喜欢电子设备的人会用自动手枪——说不定还带激光瞄准器呢——可这只是一把普通的老式点45连发左轮手枪。他想这也算合情合理。他的妻子可能用这样的枪更顺手,因为绝不用担心千钧一发之际子弹有没有上膛这类事情;然后推开保险杠,确认枪膛里面是否有子弹。不,对付这个“老娘们”只消把枪膛给晃出来就行了,克雷很轻松地做到了。他在暗黑破坏神里把这种枪画过上千遍。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六发子弹只用了一发。克雷掏出一发子弹就知道是怎样的子弹了。尼科森夫人的点45里上膛的都是绝对非法的警用子弹,杀伤力极大,难怪她的天灵盖都被打飞了,而且居然还有些留下来的。他低头看了看这个靠在角落里的女人的尸体,哭了起来。
“克雷?”汤姆的声音从地下室的楼梯上传了过来,越来越近。“天哪!阿尔尼什么都有!就凭他那把自动武器,在沃普尔镇就够他蹲大牢的,我敢打赌克雷?你没事吧?”
“我来了,”克雷回答,擦了把眼泪,将那把左轮手枪的保险拉上,拴在皮带上,然后把腰间的那把刀拿下,放在尼科森夫人的橱柜面上,还配上自己手工制作的刀鞘。似乎是以物易物。“两分钟就过来。”
“呦荷!”
克雷听到汤姆咚咚咚地跑下楼梯,回到尼科森的地下武器库里。他笑了起来,尽管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这是他一定要记住的一件事:这位略有点娘娘腔的马尔顿男人现在有了一屋子枪可以把玩,他开始像史泰龙那样充满阳刚地叫起“呦荷”来。
克雷赶紧打开厨房的抽屉一一搜寻着。在第三个抽屉里他发现碗碟毛巾下面有一个分量很沉的红色盒子,上面写着美国防卫武器点45口径美国防卫武器50发。
他把这盒子放进口袋,赶到地下室去与汤姆和爱丽丝会合。他想尽快离开这里。
他们不可能把尼科森收藏的所有枪支全部带走,这样可以说服他们俩尽快离开。
他刚刚穿过拱门的一半便停下来回头看那两具尸体,高举着提灯照明。把尼科森夫人的外套往下拉也无济于事,尸体毕竟是尸体,伤口就像酒醉后被儿子撞见的诺亚一样裸露着1。克雷想:他能找到什么东西掩盖一下尸体?可是一旦他开始掩盖尸体了,这么多尸体,哪里才是尽头?哪里?掩盖莎朗的尸体?掩盖他儿子的尸体?
1圣经中记载,诺亚喝醉酒以后全身赤裸被自己的儿子撞见。
“但愿不要这样,”他轻声说着,但他怀疑上帝会不会照他的请求做。他放低了提灯,跟着那跳动的灯光下楼找汤姆和爱丽丝去了。
汤姆和爱丽丝都在皮带上绑了一支带皮套的大口径手枪,还是自动式的。汤姆还在肩膀上斜挂了一条子弹带。克雷不知道应该笑还是应该再次大哭起来,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既想笑又想哭的冲动。如果他真这么做了,他们肯定以为他得了歇斯底里症,当然事实有可能的确如此。
地下室墙上挂着的等离子电视是厨房里那个的老大哥,而且要大很多倍。另外还有一个略小一点的电视,上面有各种品牌的电子游戏联网。如果是从前,克雷倒是颇有兴致玩两把,或者说去过一下瘾。尼科森的乒乓球台旁边的角落里有台经典老式西伯格唱片点唱机,似乎为了和高科技电视机达成平衡,它那鲜艳的颜色现在是黑沉沉的。当然还有两个巨大的枪支储藏柜,柜门虽然锁着但玻璃已经被砸开了。
“这门本来上了锁,可他车库里就有工具箱,”汤姆说。“爱丽丝用扳手把柜子都砸开了。”
“它们都不堪一击,”爱丽丝谦虚地说。“这个是我在车库的工具箱后面找到的,用毯子包着。来看看这是什么,我有没有认错?”她从乒乓球桌上把它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提着线卷,送到克雷跟前。
“老天爷啊!”克雷说。“这是”他斜瞅了一眼那扳机保护上的压花。
“这是俄国货。”
1即ak47。
“我敢肯定这就是,”汤姆说。“这个是不是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1?”
“我也不知道。有配套的子弹吗?有盒子上印的图案和枪上这个一样的吗?”
“有六七盒,很沉。这是把机关枪,是吗?”
“可以这么说,我想。”克雷弹了一下某根杆。“我敢肯定扳到某一个位置就是单发子弹,另一个位置就是自动开火。”
“它一分钟能射出多少发子弹?”爱丽丝问。
“我也不知道,”克雷说“但我想大概一秒钟一发吧。”
“哇。”爱丽丝的眼睛都瞪圆了。“你能搞清楚怎么用吗?”
1克雷在开玩笑,意思是他在农村长大没用过这么复杂的枪。“爱丽丝——我敢肯定他们教过十六岁的农家少年如何使用冲锋枪1。是的,我想我能琢磨出来。可能得浪费一盒子弹,但是我想应该没问题。”他想,上帝啊,求您保佑这枪不要在我手上爆炸吧。
“这种枪在马萨诸塞州是合法的吗?”她问。
“现在是合法的,爱丽丝,”汤姆严肃地说。“该出发了吧?”
“是的,”她回答,然后看了看克雷,似乎还不习惯成为决策者。
“是的,”克雷说。“朝北走。”
“我没问题,”爱丽丝说。
“好的,”汤姆说。“朝北走,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