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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克雷吧。”
“好吧,克雷。你确定旅馆房间里的电话安全吗?”
克雷停了下来。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如果固定电话都不安全的话,那么什么会安全呢?他正准备回答汤姆的时候,突然从前面的地铁站传来一阵吵闹声。有恐慌的哭泣,有尖声惊叫,更多的是舌间夹缠不清的胡言乱语——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什么,这含混的胡言乱语就是疯狂的典型征兆。那一小团人本来是围在那灰色石材碉堡式地铁站口和上下楼梯那里挤来挤去。现在突然一阵骚动,有几个人跑到大街上,其中有两个互相拥抱着,边跑边转身看看身后。还有些人——大多数——都跑进了公园,四散开去,让克雷觉得心寒。但不管怎么样,看到有两个人互相扶持着让他觉得好过一点。
还有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仍站在地铁站口。克雷确认就是他们从站里跑出来把其他的人都吓跑了。正当克雷和汤姆站在半个街区之遥观望这一切时,这四个留下来的人开始互相攻击。那吵闹声歇斯底里,恶毒得要置人于死地,这些克雷都曾目睹过,但又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这四个人并非一打三或者二对二,也并不是男孩打女孩;实际上,其中一个“女孩”其实看上去六十多了,又矮又壮,发型古怪难看,让克雷想到他认识的几个快退休的女教师。
他们拳脚相加,牙齿和指甲并用,咕哝着,喊叫着,围着被撞晕倒地或者早已死去的六七具尸体跳来跳去。其中一个男人被地上伸出的一条腿绊倒,膝盖着地,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马上骑到他头上。那跪倒的男人从楼梯口的人行道上抓起什么东西——那是一台手机,克雷对此一点都不意外——一把砸在那女人的脸上。手机顿时四分五裂,把女人的面颊划开口子,汩汩的鲜血流到她那浅色外套的肩膀处,但她发出的咆哮更多是愤怒而非痛苦。她一把揪住跪着的男人的耳朵,就像拎着罐子的把手,自己也跪倒在他大腿上,把他向地铁站阴暗的台阶处猛地往后推。两个人扭绞着消失在视野之外,就像愤怒的猫一样互相撕咬。
“走吧,”汤姆低声说,小心而又怪异地扯了扯克雷的衬衫。“走吧。过马路,走。”
克雷任凭自己跟着汤姆穿过波伊斯顿大街。他想,要么是汤姆麦康特在过街时十分小心,要么就是他很幸运,因为他们平安地穿过了大街,又在科洛尼书店(不论新书旧书,数我最好)门口停了下来,看着那个地铁站前斗殴中暂时的胜利者大步流星地朝公园里燃烧的飞机残骸走去,鲜血从她那刚硬不屈的花白头发根部直流到她的衣领上。看到那场斗殴中最后的胜者居然是一位看上去像即将退休的图书管理员或者拉丁文教师的女士,克雷一点也不吃惊。他曾经教过太多这样的女学生,那些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多半都是强悍无比,坚不可摧。
他想张嘴把这个告诉汤姆——他很得意于这句俏皮话——可是嘴里迸出来的却是嘶哑的哽咽声。他的视线也开始模糊。很明显,汤姆麦康特这个穿斜纹呢绒外套的矮个子并非是唯一一个哽咽着说话的人。克雷用胳膊擦了一下眼睛,准备再张嘴说话,可是发出来的还是那种嘶哑的哽咽声。
“没事,”汤姆说。“哭出来就好了。”
就这样,站在满是旧书的商店橱窗前面,橱窗里各种旧书围着一台年代久远的皇家牌打字机,那代表着距离我们这个手机通讯时代非常遥远的年代,克雷真的哭了。他为套装女士哭泣,为金发和黑发小仙子哭泣,也为他自己哭泣,因为波士顿并不是他的家,而他的家从来没有感觉这么遥远过。
从公共绿地的北面开始,波伊斯顿大街开始变窄,被各种车辆阻断——其中有些已经撞毁,还有些人去车空——因此,也不用担心如“神风敢死队”一样飞来的豪华轿车或者横冲直撞的鸭型观光车了,这多少也让人有点放心。在他们周围,整座城市到处是撞击发出的巨响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就像是地狱里的除夕之夜。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也充斥着各种噪音——主要是汽车警报和防盗警铃——但这整条街在这一刻却空无一人,感觉有点诡异。找个地方躲起来,乌尔里希阿什兰德警官曾经说过。你们已经很幸运了,可是运气不见得会一直罩着你们。
一直走到科洛尼书店以东两个街区的地方,离克雷那廉价旅馆还有一个路口,他们还是很幸运,都平安无事。这时,另一个疯子突然从小巷里冲出来掠过他们面前。这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浑身肌肉累累,像是用诺替乐斯(nautilus)和塞贝克斯(cybex)健身机器练出来的。他飞身穿越马路,跃过两辆汽车的保险杆,一边跑一边嘴里不停地冒出那些胡言乱语,像岩浆喷涌,流过一路。只见他一手各拿着一根汽车天线,像拿着匕首一样快速地向天空来回捅着,就这样踏上了不归路。他全身一丝不挂,只有脚上穿着一双看似全新的亮红色涡轮花纹的耐克鞋。他的阳jù像立式老挂钟的钟摆一样急速地从一边甩到另一边。他刚跑到街那边的人行道便向西侧转回,冲向公共绿地,屁股上的肌肉还和着美妙的节奏,一松一紧。
汤姆麦康特紧紧抓住了克雷的胳膊,直到那个刚冒出来的疯子跑远了,才慢慢松开来。“要是他刚才看见了我们——”他说。
“是啊,可他没看到,”克雷说。他突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喜悦。他知道这感觉稍纵即逝,但就在这一刻他还是很乐意享受一下。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赌徒,业已成功地拿到一副中张顺子,面前的桌上放着今晚最大的赌注似乎已经唾手可得了。
“我可怜那些真被他看见的人,”汤姆说。
“我可怜那些看见他的人,”克雷说。“我们走吧。”
亚特兰大大街旅馆的门紧闭着。
这一刻克雷十分吃惊,他几乎站不稳了。他尝试着扭动门把手,把手却从指间滑脱;他尝试着让自己相信:可能门被锁住了。他所住的酒店却让他吃了闭门羹。
汤姆上前一步到他身边,把前额贴在玻璃上挡住反光往里探望。这时从北面——无疑是洛根机场的方向——传来又一声地狱般的爆炸轰鸣,克雷只抖动了一下,而汤姆麦康特则似乎根本没有反应。他太用心观察旅馆里的情况了。
“地上有尸体,”他终于宣布了观察结果。“是穿制服的,但年纪太大,看上去不像是旅馆服务生。”
“我才不要任何人搬他妈的行李呢,”克雷说。“我只想上楼回房间。”
汤姆发出了一声奇怪的鼻吸声。克雷想这个小个子大概又要哭起来了吧,可他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是故意压制住的笑声。
大门口的两扇玻璃门上一边写着亚特兰大大街旅馆,一边写着一句无耻谎言:——波士顿最好的下榻之处。汤姆用手掌拍着左边的那块玻璃,除了左边的波士顿最好的下榻之处还有右边一排信用卡标志贴纸。
克雷也开始凑近往里看。大堂有点局促,左边是接待处,右边是两部电梯。
地上铺着鲜红色小地毯,那个穿制服的老头就面朝下倒在上面,一只脚搭在长椅上,屁股上还有一张镶有边框的柯里尔和艾伍兹1帆船版画复制品。
1美国两位石版画家,所作描绘的是19世纪美国生活,是当时习俗和历史事件的印证,也是当时最受欢迎的裱挂。克雷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身边的汤姆开始用拳头而不是手掌来敲玻璃门了。克雷用手按住了汤姆的拳头。“别费劲了。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即使他们还活着而且还正常。”他又想了想,然后点头。“尤其是他们还正常的情况下。”
汤姆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明白,对吗?”
“呃?明白什么?”
“情况起了变化。他们不可以把我们关在外面。”他把克雷的手从自己的手上推开,不再用拳头去砸玻璃,而是把前额顶在玻璃上叫喊着:“嘿!嘿!里面有人吗?”克雷想:别看他个子小,叫的声音可不小。
暂停了一下,大堂里还是原样。那个上了年纪的服务生依旧是一具死尸,屁股上还有一幅画。
“嘿!里面有人吗?开门啊!我旁边的这位可是这里付了钱的房客,我是他的客人!再不开门我就去路边捡块石头来把玻璃给砸了!听到了吗?”
“路边捡块石头?”克雷问道,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刚才说去路边捡块石头?实在是高!”他笑得更起劲了,简直就止不住。突然左边有什么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站在离他们不远的街上,正盯着他们,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憔悴,一副灾难中受害者的样子。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胸前有一大摊血迹,鼻子还在流血,弄得嘴唇和下巴上都是。除了鼻子受伤好像再没有别的伤口了,这个女孩看上去一点也不疯癫,只是受了惊吓,差点快被吓死的样子。
“你还好吧?”克雷问她,上前一步,女孩相应地后退了一步。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怪她。于是克雷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像交通警察一样对她说:“站着别动。”
汤姆很快看了看四周,又开始用拳头砸门,这次他很用力,玻璃在陈旧的木质窗框里喀嗒作响,照映出汤姆的影子也开始颤抖。“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们马上要闯进来了!”
克雷转过身正要张嘴告诉这个专横的混蛋闭嘴,不要吵闹了,尤其是在今天,突然一个秃头从接待台后面慢慢地冒了出来,好像在用潜望镜观察水面。还没等他展露全貌,克雷马上就认出了他,就是昨天帮他办理入住手续的接待员,还给他的停车证上敲上了有效章,告诉他停车场在下一个路口。这个接待员今天早上还告诉他考普利广场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