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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埃蒂快要睡着时,耳边清晰地响起一个声音:告诉他抓住钥匙。钥匙会让声音消失。
他立即直挺挺坐起身,狂乱地向四周张望。身旁苏珊娜睡得很熟,刚才肯定不是她在说话。
似乎并没有闯入者。现在他们沿着光束的路线已经在树林中穿行了八天,今天晚上他们把营地扎在了平底山谷的峭壁上。左面,一条小溪欢快地汩汩流淌,与他们前进的方向一样:都是东南方。右面山坡缓缓上升,上面密密长满冷杉。在这儿除了熟睡的苏珊娜和醒着的罗兰以外根本没有别人。在小溪另一边,罗兰披着毯子蜷缩成一团,仰望着夜空。
告诉他拿起钥匙。钥匙会让声音消失。
埃蒂犹豫了一会儿。罗兰的理智正处在最危险的关头,其中最糟糕的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自己的状况。此时此刻,埃蒂愿意尝试任何办法。
他一直用一块折成豆腐块的鹿皮当枕头。他摸摸枕头下面,拿出一捆裹着兽皮的东西,向罗兰走过去。当他离枪侠不设防的后背不到四步远时,罗兰才察觉。这让埃蒂十分难过,曾经——而且不是太久以前——罗兰能够在埃蒂起身之前就察觉他已经醒来,埃蒂呼吸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在海滩被海怪咬得奄奄一息的时候都比现在警觉,埃蒂难过地想。
终于罗兰转过头看他,眼睛里明显蕴含着痛苦与疲倦,但是埃蒂知道这些不过是表面现象。藏在下面的,埃蒂感觉到,是与日俱增的困惑,而且如果任由这种困惑发展下去而不加以制止,它迟早会变得疯狂。同情紧紧攫住埃蒂的心。
“睡不着?”罗兰低声问,听起来像是刚刚用过毒品。
“差点儿就睡着了,然后又醒了,”埃蒂回答。“听着——”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死了。”罗兰看着埃蒂,眼眸中不复明亮的光彩,看起来更像是两口无底的漆黑枯井。埃蒂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罗兰说的话,而更因为他空洞的眼神。“你知道我希望在这条路的尽头遇到什么吗,埃蒂?”
“罗兰——”
“宁静,”罗兰回答。他含糊地叹了口气。“只是宁静,那就够了。能结束这个。”
他举起拳头狠狠捣了捣太阳穴。埃蒂心想:我看见过别人也做这个动作,而且是不久以前。但是是谁?在哪里?
这无疑非常荒谬;两个月以来,除了罗兰和苏珊娜,他谁也没见过。但是他就是这么觉得。
“罗兰,我正在刻样东西。”埃蒂说。
罗兰点点头,嘴角牵出一丝微笑。“我知道。你在刻什么?你终于准备告诉我了吗?”
“我想可能这也是卡-泰特的一部分。”
空洞的眼神消失,罗兰若有所思地看着埃蒂,只是什么也没说。
“看。”埃蒂展开兽皮。
这是没用的!亨利的声音凭空响起,非常大,吓得埃蒂差点儿倒退两步。这只是一块愚蠢的木头!他只会看一眼然后大肆嘲笑!他会嘲笑你的!“噢,看这个哟!”他会说。“这个娘娘腔是在刻木头吗?”
“闭嘴!”埃蒂喃喃说。
枪侠抬起眉毛。
“不是说你。”
罗兰点点头,毫不惊讶。“你哥哥时常来打扰你,是吗,埃蒂?”
一瞬间埃蒂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他的木刻仍旧藏在兽皮里面。接着他微微一笑,只是笑容并不愉快。“没有以前那么经常了,真该为这点小恩惠感谢耶稣!”
“是的,”罗兰回答。“声音太多会给人的心灵增加过多压力那是什么,埃蒂?请让我看看。”
埃蒂把这块断木拿起来。快完成的钥匙从木头里浮现出来,就像从帆船船头探出来的女人的头或者像从一块大石头里戳出的剑柄。埃蒂并不清楚他复制的钥匙与他在火焰里看见的钥匙形状到底多接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猜,除非能用恰当的锁来做个测试),但是他想应该已经很接近了。有一点他非常肯定:这是他雕得最好的。到目前为止。
“上帝啊,埃蒂,真漂亮!”罗兰说。嗓音中听不出丝毫冷漠,反而是埃蒂从未听到过的惊讶与尊重。“你完成了吗?还没有,对不对?”
“没有——还没全完成。”他用拇指摸索第三个凹槽,然后摸到最后一个凹槽那里的s形。“这个凹槽还得再加加工,而且末端的弧度也还不对。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是我就是知道。”
“这是你的秘密。”这不是一个问题。
“是的,只要我明白这秘密到底意味着什么。”
罗兰向旁边瞥去,埃蒂循着他的视线,发现苏珊娜已经醒过来。事实上他感到几分欣慰,是罗兰首先听见她的动静的。
“你们两个男的这么晚在干什么?闲聊吗?”话音刚落,她看见埃蒂手中的木头钥匙,点点头说“我还奇怪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给我们看这东西呢。很好,你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但是它真的非常棒。”
“它能开启什么门你一点儿不知道吗?”罗兰问埃蒂。“难道这不是你的楷覆功1注:楷覆功(khef),这是古老的世界使用的语言,它表示许多层含义,包括水,生命力量等。它暗示了所有对存在有重要意义的事物。罗兰练楷覆功大概练到五级,到了七或八级的人能够使意志脱离躯体,并且冷静超脱地旁观自己躯体的需要。吗?”
“不是——但即使没有完成也可能有些用处。”他把钥匙递给罗兰。“我希望你帮我保存它。”
罗兰并没有伸手去接。他凑近埃蒂。“为什么?”
“因为呃因为有人告诉我应该给你。”
“什么人?”
你的男孩儿,埃蒂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而且片刻就确信这个想法没错。是你那个见鬼的男孩儿。但是他并不愿意这样说,他一点儿也不愿意提及男孩儿的名字。这样有可能又会引爆罗兰。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你最好试一试。”
罗兰缓缓伸出手,当他的手指碰到钥匙的一刹那,木头上似乎闪过一阵明亮的白光。只是光芒转瞬即逝,埃蒂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看见了。也许只是星光而已。
罗兰张开手,握住从树枝中长出来的钥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接着他双眉紧皱,头微微一偏,仿佛在倾听什么。
“怎么了?”苏珊娜问。“你听见——”
“嘘!”罗兰脸上的迷惑慢慢换成了惊奇。他的视线先投向埃蒂,然后投向苏珊娜,最后又转回埃蒂。此时,他的眼睛里充斥着激动,就像水罐盛满了水、快要溢出来似的。
“罗兰?”埃蒂不安地问。“你还好吗?”
罗兰喃喃低语,埃蒂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苏珊娜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她慌乱地望向罗兰,仿佛在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埃蒂双手握起她的手。“我猜没问题。”
罗兰的手紧紧握住这块木头,埃蒂甚至一刹那有些担心他会把木头握断,但是木头非常坚硬,而且埃蒂雕得很粗。枪侠的喉头凸出,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挣扎想说话。突然,他向夜空高声喊道:
“消失了!那些声音消失了!”
他回过头面对他们时,埃蒂眼前出现了他有生以来从未看见的一幕——即使他的生命再延续几千年也不会看到的景象。
蓟犁的罗兰哭了。
2
是夜,枪侠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睡梦中他手里仍旧牢牢抓着还没有完全雕好的钥匙。
3
在另一个世界,笼罩在同样的卡-泰特阴影之下的杰克钱伯斯做了有生以来最生动的一个梦。
他走在一片古老的森林中,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被推倒的树木,肮脏的灌木恼人地刺痛他的脚踝,还想偷走他的鞋子。接着他来到一片稀疏的树林里,那里的树木看上去比较年轻(可能是赤杨,也可能是白桦——他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所知仅限于有些树长阔叶,有些长针叶)。在树林中他看见一条小道,便略略加快了步伐,顺着走了下去。前面好像有一块空地。
在到达空地之前,他在右面发现了一块石碑,便停了下来,跨出小道去瞧个仔细。石碑上刻有字,但是腐蚀得很厉害已经无法辨认。他闭上双眼(他以前在梦中可从来没这么做过),伸出手指细细摸索每个字,就像一个盲眼少年在读点字盲文。每个字在眼皮后的一片漆黑中慢慢成形,最后连成了一句话。这句话从黑暗中浮出,周围镶了一圈蓝光。
旅行者,前面就是中世界。
杰克睡在床上,双膝拱起,靠近胸口。握着钥匙的手放在枕头下面,手指扣得更紧。
中世界,他心想,当然。圣路易斯,托皮卡,奥兹国,世界乐园还有小火车查理。
他睁开蒙眬的眼睛,继续前进。树林后的空地上铺着已经开裂的沥青,中间用黄漆漆了个圆圈,但是油漆已经褪色。杰克认出这是一个篮球场,接着他看见不远处,一个男孩儿站在边界,正把一个破旧的威尔逊篮球向篮里投。篮球每投每中,从没有网的篮筐中轻巧落下。篮筐从一个亭子上伸出来,那亭子看上去像地铁售票亭。售票亭晚上已经关门,紧闭的门上沿对角线方向交替漆着黄、黑斜条。在亭子后面——或许是下面——杰克可以听见一台机器正隆隆作响,这声音不知为什么令人困惑。令人害怕。
不要踩到那些机器人,一旁投篮的男孩儿头也没回地提醒他。我猜他们全死了,不过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冒一丁点儿险。
杰克环顾四周,发现地上躺着些支离破碎的机器装置。有一个看上去像老鼠,另一个像蝙蝠,还有一条断成两截的机器蛇就离他脚边不远。
你是我吗?杰克边问边向篮筐边的男孩儿走近几步。但是在那男孩儿转过身之前,杰克就发现并非他想的那样。那个男孩儿比他略大一些,起码已经十三岁了。他的发色较黑,当他转过身看向杰克的时候,杰克发现这个陌生男孩儿有一对栗色的眼睛。而他自己的是蓝色的。
你说呢?这个男孩儿反问道,同时把球向杰克传过来。
不是,当然不是,杰克回答,语气略带歉意。我只是在过去三个礼拜被分成了两个我。他轻拍了一下篮球,然后从中场投篮。篮球在空中划下一道漂亮的弧线,安静地落入篮筐。他很高兴但是同时也察觉出他实际上害怕听到陌生男孩儿将会告诉他的事情。
我明白,男孩儿回答。这事儿很烦人,不是吗?他穿着褪色的薄棉短裤,上身套一件黄色的t恤衫,t恤衫上写着中世界里永无无聊瞬间。前额还扎了一块绿色的大头巾,以防头发掉进眼睛里。在一切变好之前,事情先会变糟糕。
这儿是什么地方?杰克问。你是谁?
这里是熊的入口但是同时也是布鲁克林。
这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不知何故又有一些意义。杰克对自己说,梦里的一切都是这样,但他感觉上这又并不真的像个梦。
我嘛,并不重要,男孩儿又说。他一个上手钩球,篮球稳稳地落入篮筐。我应该指引你,只是这些。我会把你带到你必须去的地方,而且我会让你看见你必须见到的东西,但是你也得小心,因为我不会承认认识你。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让亨利紧张,他一紧张就会不友善,而且他比你大。
亨利是谁?杰克问。
别去管。只要别让他注意到你就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里闲逛然后跟着我们。当我们离开
这个男孩儿看着杰克,眼神中既有怜悯、也有恐惧。突然杰克意识到这男孩儿开始淡出——他能够透过男孩儿的黄t恤衫直接看到盒子上的黄黑斜条。
我该怎么找到你?杰克瞬间非常害怕男孩儿会在说出重要信息之前就完全消失。
没问题,男孩儿回答。他的声音听上去带有奇怪的共鸣。只要乘地铁到合作城站下,你就会找到我。
现在男孩儿只剩下奶白色的轮廓,惟独一双栗色的眼睛还没消失,恍若爱丽丝里面的柴郡猫1注:柴郡猫(cheshirecat),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一只猫,总是露齿傻笑。,既同情又忧虑地注视着杰克。没问题的,他说。你已经找到了钥匙和玫瑰,不是吗?你也会同样找到我的。今天下午,杰克。大概三点左右。你必须小心,也必须快一点儿。这个拿着篮球的幽灵男孩儿顿了一下,然后抬起透明的脚。现在我得走了但是很高兴碰见你。你看上去是个好孩子,我一点儿不奇怪他那么爱你。记住,肯定会有危险。要小心而且要快。
等等!杰克大叫,穿过篮球场朝那个正在消失的男孩儿冲过去。他一脚踩上一个摔碎的看上去像玩具拖拉机的机器人,踉跄地跪跌在了膝盖上,裤子撕裂,皮肤擦破,但是杰克没有理会。等等!你必须得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必须得告诉我为什么这些事儿会发生在我身上!
因为光束,这个男孩儿现在只剩一双漂浮的眼睛了。还因为塔。最终,所有一切,甚至光束,都会臣服于黑暗塔。难道你认为你会有什么不同吗?
杰克迈开双腿想追上去,却又被绊住。我会找到他吗?我会找到枪侠吗?
我不知道,男孩儿回答。他的声音现在听上去仿佛从百万里之外传来。我只知道你必须尝试。在这点上,你没有选择。
说完男孩儿消失了,树林中的篮球场变得空空荡荡,惟一能听见的是微弱的机器运转声,而杰克一点儿也不喜欢听见这声音。机器听上去有些不对劲,而且他猜想,机器的问题影响了玫瑰,或者相反——总之两者之间隐隐存在不可分割的联系。
他捡起已经磨坏的旧篮球,投了出去。篮球干净利落地落入篮筐接着也消失了。
一条河,陌生男孩儿叹息道,宛若一阵清风从四处吹来。谜底是一条河。
4
天空刚泛出鱼肚白,杰克就醒了过来,睁眼望着房间的天花板,脑海中浮现出他在曼哈顿心灵餐厅遇见的那个人——亚伦深纽,当鲍勃迪伦只会在赫纳口琴上吹出开音g时,他就常去布利克街了。亚伦深纽给他说了一个谜语。
什么会跑却从不走,
有嘴却从不开口,
有床却从不睡觉,
有头却从无泪流。
现在他知道谜底了。一条河可以奔流;一条河有河口;一条河有河床;一条河有源头。那个男孩儿为他揭开了谜底。梦中的那个男孩儿。
突然,他又想起深纽说的另一句话:这只是一半谜底。参孙的谜语可是两个,我的朋友。
杰克瞥了一眼床边的闹钟,现在是六点二十分。如果他想趁他父母还没醒的时候就离开这儿,他必须起来了。今天他不会去学校;杰克心想,也许,至少对他来说,他永远都不会去学校了。
他掀起被子,脚悬在床边,这时他发现两个膝盖上都有刮痕,而且是新刮的。昨天他滑倒在砖头上时的确刮伤了左边,他在玫瑰一旁昏倒时也碰伤了脑袋,但是他膝盖从来没有受伤。
“这是在梦里发生的。”杰克轻声自语,一点儿都没觉得惊讶。接着,他迅速穿好了衣服。
5
在他衣橱里面,他在几双没鞋带的旧球鞋和一堆蜘蛛侠的漫画书下面找到了以前去语文小学上学时用的旧书包。没有人会背这种书包去派珀上学——简直太、太普通了,上帝啊——杰克一拿起它,就强烈地怀念起生活还很简单的那些时光。
他往书包里塞了件干净衬衫、一条干净牛仔裤、一些内衣和袜子,然后又拿起谜语大全、小火车查理。翻找旧书包前他顺手把钥匙放在了书桌上,结果声音立刻又回来了,只是它们很遥远、非常轻,而且他很肯定只要一握住钥匙,他就能让这两个声音完全消失,这让他感到轻松不少。
好了,他又看了看书包。即使放了两本书,包仍然挺空。还有什么其它的?
一瞬间,他以为没有什么其它的了很快,他又想起了一样。
6
他父亲的书房充斥着香烟与野心的味道。
书房正中放了一张巨大的柚木办公桌,对面的墙上搁满书,还挂着三台三菱电视显示器,每一个都调到竞争对手的频道。他父亲晚上在这儿的时候,每个电视机都会静音播放各个频道里黄金时段的节目。
窗帘全拉下来了,杰克不得不打开台灯才看得见。光是在书房里就让他觉得紧张,即使他穿着球鞋。假如他父亲醒了进来了(这有可能;无论睡得多晚、喝得多醉,艾默钱伯斯总是睡得很浅、起得很早),他肯定会大发雷霆。至少这会加大杰克想不留痕迹出走的难度。他越早离开这儿,就越会觉得安心。
写字台上了锁,但是他父亲从未隐瞒保存钥匙的地方。杰克把手指伸进记事簿下面,钩出钥匙,然后打开第三层抽屉,摸过上面的文件,最后碰到冷冰冰的金属。
大厅里的地板突然噼啪响了一声,他立刻僵住。过了几秒钟,噼啪声没有再响起,此时杰克抽出他父亲用来进行“家庭防卫”的武器——一把点四四口径的鲁格自动手枪。他父亲在刚买这把枪的时候,曾经非常骄傲地向杰克炫耀——那是两年以前了。他的妻子紧张地哀求他在伤着人之前把枪收好,他却完全当做耳边风。
杰克找到手枪一侧的按钮,卸下了子弹夹。子弹夹咔嗒一声落在他的手上,在安静的房间里听上去仿佛一阵巨响,吓得他紧张地再次朝门张望一下后才把注意力调转回到子弹夹上。子弹已经上满枪膛,他慢慢地将弹夹重新装回手枪,然后又卸了下来。在上锁的抽屉里保存一把上满子弹的手枪是一回事,但在纽约市内带着这把枪就是另一回事了。
地板又噼啪一响。杰克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
他从包里拿出一件衬衫,在他父亲的写字台上摊开,包裹住子弹夹和点四四手枪的零件盒然后卷起来。他把衬衫重新放回书包,书包扣扣紧以防发出声响。正要离开时,他的视线落在了他父亲文件盒旁的一沓信纸上。他父亲平时常戴的雷朋太阳镜折叠着放在上面。他抽出一张纸,想了一会儿,又拿起太阳镜塞进胸前的口袋。然后他抽出笔架上的细金笔,在信头下面写下亲爱的爸爸妈妈几个字。
他停下笔,皱着眉头盯着这个称呼。下面该写些什么呢?他必须说什么?说他爱他们?这是事实,但是这还不够——在这个中心事实的周围粘附着太多令人不愉快的其它事件,就像一团线上面扎着许多钢针。说他会想念他们?他不知道这是否是真话,好像有点儿恐怖。说他希望他们会想念他?
蓦地,他悟出真正问题之所在。如果他只是打算今天出去一下,他肯定能写点儿什么。但是他几乎肯定地感觉并非仅仅今天,或者这个礼拜、这个月、这个夏天。他觉得如果现在他走出家门,将永远不再回来。
他差点儿就把纸揉成一团,但又改变了主意。他写道:请好好照顾你们自己。爱你们的,j。这句话可算不上有力,但起码还能算一句话。
好了。现在别再考验你的运气,赶快离开这儿吧!
他听从心里的声音。
整间屋子死一般寂静。他蹑手蹑脚地穿过起居室,惟一传人耳中的是他父母的呼吸声:他母亲发出微弱的鼾声,而他父亲的鼻音更重,每吸进一口气都会挤出一阵尖细的哨声。他快靠近走廊时,冰箱突然轰地一响,吓了他一大跳,心开始怦怦狂跳。然后他走到大门,尽可能不弄出一点儿声音地打开门锁,走出门,最后在身后把门轻轻关好。
当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感觉仿佛有一块石头从心头滚落,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期待感袭上心头。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也有理由相信前方危机四伏,但是他只有十一岁——太年轻而无法否认蓦然满溢心口的那种新奇与兴奋。前面就是一条高速公路——一直通向未知的远方,而假如他够聪明或者他够幸运,他将会揭开许多秘密。晨曦初降时他离开了家,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伟大的探险。
如果我坚持下去,一心一意,我一定会看见玫瑰,他边按电梯按钮边暗自鼓劲。我知道这一点而且我也会看见他。
这样的想法让他感到极度渴望,这渴望强烈得几乎变成了狂喜。
三分钟以后,他走出了他迄今为止一直生活的公寓。他停了一下以后向左拐弯。这样的选择感觉并不偶然,而且的确也是。他正向东南方走去,沿着光束的路径,又重新踏上先前被打断的旅程,向黑暗塔进发。
7
埃蒂给了罗兰那把未完成的钥匙之后两天,三个旅行者——又热又累,浑身大汗——艰难地穿过一片矮生灌木和倒地枯木错综交杂的树林。在两旁密密匝匝互相交织的枯木下,他们第一次发现两条一前一后的小径。埃蒂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得出结论它们实际上是被遗弃很久的公路。灌木和矮树像芒刺一般乱糟糟长在公路两旁,遮住了路面。两条小径虽然杂草丛生,但仍旧可以辨认出的确是以前的车辙,任何一条的宽度都足够让苏珊娜的轮椅通过。
“哈利路亚!”埃蒂大叫。“我们应该喝一杯庆祝一下!”
罗兰表示同意,解下围在腰问的皮革水袋。他先把水袋递给坐在他背上马鞍里的苏珊娜。埃蒂的钥匙用皮绳拴住,挂在罗兰的脖子上,在衬衫下随着他的动作滑动。苏珊娜接过水袋,喝了一大口水,然后递给了埃蒂。他喝完水后开始展开她的轮椅。他现在都有些痛恨这个笨重顽固的装置了,它就像铁锚一样总在阻挠他们前进。除了一两条轮辐断了以外,轮椅状况还不错。埃蒂曾经想过把这鬼东西扔掉,但现在看来它可能还能派上些用场至少暂时可以。
埃蒂帮苏珊娜离开马鞍,在轮椅上坐好。她手掌抵住腰部,伸了个懒腰,高兴地做了个鬼脸。埃蒂和罗兰都听见她舒展身体时脊椎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前方,一头看起来像浣熊与旱獭杂交的动物大摇大摆地穿过树林。它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镶着金色边框的眼睛瞪得滚圆,长着坚硬胡须的拱嘴咧了一下,仿佛在说哼!了不起!然后又慢悠悠地穿过公路,直至消失。埃蒂最后一眼看见了它的尾巴——又长又卷,就像长满毛的弹簧。
“那是什么,罗兰?”
“一头貉獭1注:貉獭,billy-bumbler,斯蒂芬金的生造词,在书中也以bumbler形式出现,是指一种浣熊、旱獭和达克斯猎狗杂交产生的动物。毛皮黑灰相间,眼睛四周长着金毛。它们会像狗那样摇尾巴,但要比犬类更聪明。在世界转换之前,每个领地的城堡里都养着一些貉獭,还可驯来牧羊。它们与人一起生活时,会鹦鹉学舌讲人话,但只有低级的语言能力。。”
“能吃吗?”
罗兰摇摇头。“又硬又酸,我宁愿吃狗肉。”
“你吃过吗?”苏珊娜问。“我是说,狗肉?”
罗兰点点头,但是没有细说。埃蒂想起以前保罗纽曼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对,女士——吃它们的肉,像它们一样生活。
小鸟在林问欢快地啁啾,公路上吹过一阵清风,埃蒂和苏珊娜同时感激地迎风仰起脸,然后两人对视一下,都笑了起来。埃蒂再次对她非常感谢——爱上一个人会很可怕,但也会很美好。
“这条路是什么人造的呢?”埃蒂问道。
“很久以前的人。”罗兰回答。
“那些造出之前我们找到的杯碟的人吗?”苏珊娜问。
“不——不是他们。这条路曾经是马车公路,我想,而且这么多年废弃不用它还没消失,肯定曾经是一条大路也许就是那条大道。如果我们挖下去,可能会找到铺在地下的沙砾层,甚至还有排水系统。既然到了这里,我们就吃点儿东西吧。”
“吃东西!”埃蒂大叫。“赶紧上菜!佛罗伦萨鸡肉!玻利尼西亚烤虾!蘑菇清炖小牛肉,还有——”
苏珊娜用胳膊肘捣了捣埃蒂。“别闹了,白小伙儿。”
“当我的想像力喷涌而出时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埃蒂兴高采烈地回答。
罗兰把背包解下,盘腿坐下,然后用橄榄色的叶子包裹几块干肉当做午餐。埃蒂和苏珊娜都觉得这些叶子尝上去与菠菜相似,只是味道更浓。
埃蒂把苏珊娜向罗兰推过去,罗兰递给她三块被埃蒂戏称为“枪侠煎饼”的叶包肉。
埃蒂转过身,罗兰也递给他三块叶包肉——还有一样其它东西,那块雕刻了一半钥匙的白蜡断木。罗兰把钥匙从皮绳上解了下来,现在皮绳空荡荡地挂在他脖子上。
“嘿,你需要它,不是吗?”埃蒂问道。
“我脱下它声音就回来,但它们已经非常遥远,”罗兰回答。“我可以应付。事实上,即使戴着它我也能听见那些声音——仿佛对面山头有人在低声讲话。我想可能是因为钥匙还没全部完成。自从你把它给了我你就没再继续雕刻了。”
“呃你戴着它,我不想”
罗兰什么也没说,但是淡蓝色的眼睛耐心地盯着埃蒂,就像一名老师。
“好吧,”埃蒂说“我只是害怕弄砸了。满意了吧?”
“根据你哥哥所说,你什么都会弄砸难道不对吗?”苏珊娜插嘴问道。
“苏珊娜迪恩,女心理医生。你这回失算了,甜心。”
苏珊娜对话语里的讽刺倒也不生气。她抬肘举起皮革水袋,像乡下人倾倒水罐似地大口喝起来。“可我说得没错,对不对?”
埃蒂发现那把弹弓他也没有完成——至少还没有——只好耸耸肩。
“你必须把它完成,”罗兰语调温和。“我想用上它的时机快到了。”
埃蒂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又闭上嘴。口头说说总是容易,但是他们俩谁都不能真正明白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百分之七十、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八点五都不行。这次不行。如果他真的弄砸了,他不能只把木头扔掉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其一是因为自打他开始雕刻这把钥匙他就再没看到过白蜡树。但是更加困扰他的是:如今的情况是要么一举成功,要么一败涂地。只要一个小地方出问题,这把钥匙就不能在需要时转动门锁。而且他对钥匙末端的弧度越来越紧张,因为这段弧度看上去简单,但是如果不是完全正确
可是它现在这样也不能用;这点你很清楚。
他叹口气,盯着钥匙。是的,这点他很清楚。他必须努力完成。他对失败的恐惧会加剧工作的难度,但他必须咽下恐惧用尽全力,也许他能够顺利完成。上帝知道这么多星期以来,自从罗兰在降落在肯尼迪机场的达美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侵入他大脑以来,他其实还是做成了不少事情。他还活着、头脑还清醒,这本身已经是奇迹。
埃蒂把钥匙递还给罗兰。“你先暂时戴着,”他说。“等我们晚上休息的时候我来继续完成。”
“说话算话?”
“嗯,一定。”
罗兰点点头,接过钥匙,重新系好皮绳。他的动作很慢,但是埃蒂还是注意到了他右手剩下的手指仍然动作灵敏。如果这个男人不算灵活,那就没有人能称得上灵活了。
“有事情将要发生,是不是?”苏珊娜冷不丁冒出问题。
埃蒂抬起眼看着她。“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和你一起睡觉,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做梦,有时还说梦话。那些梦感觉并不像噩梦,但是很明显,你脑海里正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是的。是有一些事情。我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梦的力量非常强大,”罗兰给出他的评论。“你一点儿都不记得梦见什么吗?”
埃蒂犹豫了。“记得一些,但是很模糊。我又回到小时候,仅此而已。那是放学以后,亨利和我在马凯大道上的旧操场上打篮球,现在那地方早已变成少年法庭的大楼了。我想让亨利带我去荷兰山那里的一个地方,一座旧宅,附近的小孩儿都把它叫做鬼屋,而且所有人都说里面闹鬼。可能确实闹鬼,那里面一直阴森森的。我只知道,真的阴森森的。”
埃蒂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回忆。
“当在巨熊巢穴里我把头凑近那个古怪盒子时,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鬼屋又跳进我的脑海。我不知道——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做这个梦。”
“但是你并不这么认为。”苏珊娜说。
“是的。我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肯定不只是对过去的回忆,要复杂得多。”
“那么你哥哥和你的确去了那里吗?”罗兰问道。
“是的——我劝他去的。”
“有什么事儿发生?”
“没有,但是很吓人。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朝里面张望,而且亨利捉弄我——他说他打算让我进去、带出来件纪念品什么的——可是我知道他说说而已。他和我一样害怕那个地方。”
“就这些吗?”苏珊娜又问。“你只是梦见你进了那地方?鬼屋?”
“还有一些。还有其他人就在附近闲荡。我在梦里注意到他,但是只是注意就像用眼角瞥见似的,你明白吗?我只知道我们需要假装互不相识。”
“那天这个人真的在场,”罗兰专注地盯着埃蒂问道。“或者他只是在梦中现身?”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当时连十三岁都不到,怎么能肯定地记得这样的细节?”
罗兰什么也没说。
“好吧,”埃蒂最终开口。“是的。我想他那天的确在场。这孩子要么拎着一个运动包、要么背着书包,我记不清了。而且他还戴着一副过大的太阳镜,那种有反光镜片的太阳镜。”
“这个人到底是谁?”罗兰问。
埃蒂沉默了一会儿。他手上还拿着罗兰给他的枪侠煎饼,但是已经胃口尽失。“我想他就是你在驿站遇见的男孩儿,”他最终说。“我猜你的老朋友杰克那天下午就在附近,注视着我和亨利,跟着我们去了荷兰山,我猜。因为他也听见了声音,就像你一样,罗兰。而且因为他和我做相同的梦,我们在梦里相遇。这孩子正在努力回到这里,而如果他采取行动的时候钥匙还没完成——或者形状不是一模一样——他可能就会丧命。”
罗兰说“也许他自己也有一把钥匙。这可能吗?”
“我想是可能的,”埃蒂说“但是还不够。”他叹口气,把最后一个叶包肉塞进口袋打算留到以后再吃。“而且我觉得他对此还一无所知。”
8
他们继续上路,罗兰和埃蒂轮换着推苏珊娜。他们选择了左面的车辙,轮椅一路上下颠簸,时不时会碰到像老牙一样突出地面的石块,这时埃蒂和罗兰就不得不把轮椅抬过去,但这仍然已经是一个礼拜以来最快、最轻松的行程了。在缓缓上升的山坡上,埃蒂回头眺望,眼前层层下沉的森林宛若一溜缓坡。一条白色水带在远处西北方山石嶙峋的土地上流过,他惊叹地发现,那里竟然就是他们戏称为“射击训练场”的地方。而此时,夏日午后的朦胧日光给那块林地罩上了模糊的轮廓。
“快停下!”苏珊娜尖声叫道。埃蒂及时转过头才没把轮椅推到罗兰身上。枪侠也停下,正向路左边乱糟糟的灌木丛张望。
“你再这样儿我就吊销你的驾驶执照。”苏珊娜口气有些暴躁。
埃蒂没理她,他循着罗兰的视线望去。“那是什么?”
“有一个办法找出答案。”他回头把苏珊娜从轮椅中抱起来,让她跨骑在他的左臀部。“我们一起去看看。”
“把我放下来,大男孩儿——我自己可以过去。比你们俩都容易,如果你们真的想知道的话。”
罗兰轻轻把她放在杂草丛生的车辙旁,此时埃蒂正努力向树林张望。黄昏的阳光在地上投下交错的暗影,但是他想他看见了吸引罗兰注意力的东西。那是一块很高的灰石头,几乎完全被乱蓬蓬的藤蔓遮住。
苏珊娜沿着路边像鳗鱼一样灵活地滑过去,罗兰和埃蒂紧跟其后。
“这是个界标,对不对?”苏珊娜仰起头研究这块方形的石碑。它曾经是直的,但现在已经醉汉似的向右歪斜,仿佛一块年代久远的墓石。
“是的。把我的刀给我,埃蒂。”
埃蒂递过刀,然后靠近苏珊娜盘腿坐下,看着枪侠砍掉那些藤蔓植物。藤蔓落下时,他看见石头上刻了一些已经腐蚀的字。在罗兰的工作还没完成一半之前,他就知道是什么字了:
旅行者,中世界就在前方。
9
“什么意思?”苏珊娜轻声问,声音中充满敬畏,仔细地打量这块方形界标。
“这意味着我们快到达第一阶段的终点了,”罗兰神情肃穆,若有所思地把刀还给埃蒂。“我想我们还是沿着这条老公路向前进——或者,它会与我们前进的方向保持一致。它和光束的路径重合。我们马上就要走到树林尽头了,会有巨大改变。”
“中世界是什么?”埃蒂问。
“中世界是过去统治地球的大王国之一,希望、知识、光明的王国——这些也是在黑暗统治我们之前我们的国民努力坚守的财富。哪一天有时间,我会告诉你们所有老故事我知道的故事,至少。这些故事织成丰富多彩的世间万象,美丽但是也非常哀伤。”
“在古老的传说中中世界的边界曾经矗立着一座伟大的城市——也许就像你们的纽约市一样。现在如果这座城市仍旧存在,也已经是一片废墟。但是可能还有人或者怪物或者两者皆有。我们必须时刻警惕。”
他伸出只剩两根手指的右手,摸了摸石碑上的刻字。“中世界,”他声音低沉,似乎处在冥想之中。“谁能想到”话音渐弱。
“呃,没有什么补救了,是吗?”埃蒂问道。
枪侠摇摇头。“没有了。”
“卡。”苏珊娜突然出声,引得另外两个都看向她。
10
此时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他们决定继续赶路了。公路向东南延伸,沿着光束的路径,而且另外有两条被杂草遮盖的小路汇入了他们走的大路。其中一条小路的一侧是长满青苔的断墙,以前肯定是巨大的石墙。附近十几只肥胖的貉獭坐在断墙墙头,睁着古怪的镶金边的大眼睛注视着这群朝圣者。在埃蒂看来,他们个个都像是头披纱巾的陪审团。
公路越变越宽,也越来越清晰。他们两次路过废弃已久的建筑物残垣。罗兰说他们经过的第二片残垣可能以前是一座磨坊。苏珊娜提出里面可能闹鬼。“我可一点儿不会惊讶。”枪侠回答,稀松平常的口吻让另外两人都打了一个寒战。
天黑他们必须停下时,树林变得稀疏,一路追逐他们的清风带上微微暖意。前方山坡继续上升。
“我们一两天之内就能到达山脊,”罗兰说。“到时候我们再看。”
“再看什么?”苏珊娜问,可是罗兰只是耸耸肩。
那天晚上,埃蒂又开始雕刻,但是并没有真正的灵感。当钥匙刚刚成形时充斥他心田的信心与兴奋已经消失殆尽,连手指都变得笨拙。几个月来第一次他渴望地想,要有一些海洛因该多好。不要太多;他觉得一小钱袋和一张卷起的钞票眨眼功夫就能让他完成这个小小的雕刻项目。
“你在笑什么,埃蒂?”罗兰问。他坐在营火的另一头,他俩中间的火焰在微风拂动下活泼地舞蹈。
“我笑了吗?”
“是的。”
“我只是想人能如此愚蠢——你把他们放进六扇门的房里,他们仍旧一头撞上墙壁。而且他们还胆敢怨声载道。”
“如果你害怕门后可能隐藏的东西,也许撞上墙壁还更安全一些。”苏珊娜回答。
埃蒂点点头。“也许是的。”
他动作缓慢,努力想看清木头中的形状——尤其是那个小s形。他察觉现在形状变得很模糊。
求求您,上帝,帮帮我,别让我把它搞砸,他暗自祈祷,但是他非常害怕已经开始出错。最后他只得放弃,把钥匙(基本没什么改变)还给枪侠,然后盖上兽皮蜷缩着躺下。五分钟以后,他的梦中又出现了那个男孩儿和马凯大道上面的旧篮球场。
11
大约七点一刻杰克走出公寓大楼,此时还剩八个多小时。他本来打算立刻就乘地铁去布鲁克林,但是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没去上学的孩子在人少的地方总会比在大城市中心更容易惹人注意,而且如果他真的必须费力寻找那个男孩儿和他们见面的地方,他肯定会被人发现。
没问题哦,那个身穿黄色t恤、头扎绿头巾的男孩儿说。你已经找到了钥匙和玫瑰,不是吗?你也会同样找到我的。
只是杰克不记得他当时如何找到钥匙与玫瑰的。他只记得当时满腔的喜悦与确信。现在他只能希望所有一切会重新发生,他得继续前进。这是惟一能够避免在纽约被注意到的最好办法。
他走到第一大道,然后再沿原方向折回,只是顺着红绿灯的模式一点一点向北面挪移(也许,在某种深层次上,红绿灯也为光束服务)。大约在十点左右,他来到了坐落在第五大道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此时他已经又热又累,还很沮丧。他想喝瓶汽水,但是他想他应该把仅有的一点钱保存得尽可能久一些。他把藏在床边储蓄罐里的钱全拿出来了,可总共也只有八美元左右。
博物馆门前一群学生正排队准备进馆参观。公立学校,杰克几乎能肯定——他们的穿着就像他现在这样随便。没有保罗斯图尔特出品的夹克、领带、套头外套,也没有在漂亮小姐或二十年华这种成衣店里买的一百二十美元的小裙子。这群学生穿的衣服都是从凯马特1注:凯马特(kmart),美国最大的日用品连锁零售商之一,在美国各地均有大卖场。里买的。杰克没有多考虑就站在了队伍最后,跟着他们一起混进了博物馆。
整个参观花了一小时十五分钟,杰克还挺喜欢。博物馆很安静,更妙的是里面有空调。画作很好看,其中特别吸引他的是弗雷德里克雷明顿2注:弗雷德里克雷明顿(fredericremington,1861—1909),著名的美国“牛仔画家”创作千余件反映十九世纪美国西部的画作与雕刻作品,被认为是美国西部的标志。的一组大西部的油画和托马斯哈特本顿3注:托马斯哈特本顿(thomashartbenton,1889—975)美国二十世纪初地方色彩画派画家,致力于描绘普通美国劳动人民生活。的一幅大型油画。本顿那幅画上一辆蒸汽单轨火车正穿过广袤的平原开往芝加哥,健壮的农民身穿工作服、头戴草帽站在轨道两旁的田野里注视着火车经过。学生和老师都没有注意到他,直到最后,一个漂亮的身穿藏青套装的黑人妇女拍了拍他的肩膀,询问他是谁。
杰克并没有注意她靠近,所以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他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那把银色钥匙。立即,他的脑子清醒过来,整个人又平静下来。
“我那组在楼上。”他抱歉地笑笑说。“我们本来要去看现代艺术的,但是我更喜欢楼下的展品,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绘画。所以我就你瞧”
“溜走了?”那位老师接下去说,嘴角扬起一朵笑容。
“呃,我宁愿觉得这是法国式的告别。”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从他嘴中蹦出。
那些学生困惑地盯着杰克,不过这回那位老师真正笑了。“要么你不知道或是你忘了,”她说“但是在法国海外军团里,逃兵可是要被枪决的。我建议你还是快回到你的班级去吧,年轻人。”
“是,夫人。谢谢。不过他们也快结束了。”
“什么学校?”
“马凯学院。”杰克回答,这答案临时蹦出来。
他上了楼,侧耳倾听楼下脚步的回声与模糊的低语,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也感到很奇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地方叫做马凯学院。
12
他在二楼的大厅里等了一会儿,此时发现一名警卫正好奇地打量他,他想再等下去不是聪明的做法——他只能希望他刚才混入的班级现在已经离开了。
他看了看手表,脸上摆出天啊!看看已经多晚了!的表情,然后急忙跑下楼梯。那个班级——还有那位笑话他法国式告别的漂亮黑人老师——已经离开,杰克猜自己也该走了。他可以再在街上闲荡一会儿——放慢速度,考虑到外面的温度——然后去乘地铁。
他在百老汇大街与第四十二街街口的一个热狗摊前停了下来,用他可怜的一点儿钞票换了一根甜香肠和一瓶汽水,然后坐在一家银行的石阶上吃他的中饭。但后来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一名警察朝他走过来,一只手用眼花缭乱的招式摆弄着警棍。他仿佛一门心思都在翻转警棍,对其他一切都漫不经心,但当他经过杰克时,他倏地把警棍放进套里,转身面向杰克。
“嘿嘿,小家伙,”他说。“今天不上学?”
杰克正狼吞虎咽地吃香肠,但最后一口硬生生卡在喉咙口。运气真糟糕如果这能算运气的话。他们身在时代广场,美国的色情中心;那里到处都是贩毒的、吸毒的、卖淫的、拉皮条的可这个警察不理他们却单单注意到他。
他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开口回答“我们学校这个礼拜期末考试。今天我只考一门,然后我就可以走了。”他顿了顿,警察明亮、探寻的眼神弄得他很不自在。“我是得到允许的。”他不安地补充一句。
“啊哈。我能看看你的身份证吗?”
杰克心一沉。难道他的父母已经报警了吗?他猜是的,尤其是经过昨天的探险之后,这更有可能。在一般情况下,纽约警察不会这么在意又一个失踪儿童,尤其只失踪了一天半,可他父亲在电视台里大有来头,而且他一直以自己的关系网自豪。杰克怀疑这个警察大概不会有他的照片但很可能知道他的名字。
“呃,”杰克犹犹豫豫地说“我有中世界保龄球馆的学生打折卡,别的就没有了。”
“中世界保龄球馆?从没听说过。在哪儿的?皇后区?”
“噢,我是说中城保龄球馆,”杰克心想。上帝,越说越糟全乱套了。“你知道吗?第三十三街上的?”
“啊哈。可以的。”警察伸出手。
一个身穿淡黄外套、蓬乱长发及肩的黑人探过头来。“公事公办,长官!”这怪人兴高采烈地说。“对这个小白鬼公事公办!是你的职责!”
“闭嘴!滚一边儿去,艾里。”警察头也没回地说。
艾里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金牙,然后就走了。
“你为什么不问他要身份证?”杰克问。
“因为现在我正问你要呢。快点儿,孩子。”
这个警察要么有他的名字,要么觉察出他身上不对劲儿的地方——这并不奇怪,也许,因为他是这个地区惟一坐着的白人。两者皆有可能,反正结果都一样:坐在这儿吃午饭真是太傻了。但是他的脚很疼,而且肚子饿,见鬼——很饿。
你不能阻止我,杰克暗想。我不能让你阻止我。今天下午我要去布鲁克林,有人在那儿等我我一定要到那里。
杰克没有去拿皮夹,相反,他伸进前袋摸出钥匙,高高举在警察面前;快到正午的阳光反射出圆形的光斑,映在这个男人的双颊和额头上。他睁大眼睛。
“嘿!”他低声说。“你手里是什么,小鬼?”
他伸手想去拿,杰克手向后一缩。光圈在警察的脸上继续跳舞,他仿佛被催眠。“你不需要拿它,”杰克说。“你不用拿也可以看见我的名字,不是吗?”
“是的,当然。”
警察脸上的好奇表情消失了,他只是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钥匙。他的眼神并不特别空洞,反而闪烁着惊喜与意外的高兴。这就是我,杰克心想,走到哪里都带来好运与快乐。问题是,现在我该怎么做?
一个年轻女人(从她穿的绿绸热裤和透视装看来,估计不是图书管理员)脚踏一双魅惑的紫色三寸高跟鞋,一扭一摆地沿着人行道走过来。她先瞥了眼警察,接着转向警察盯着的方向,视线一接触到钥匙,就立刻停下脚步,举起一只手摸着喉咙。一个男人从后面撞上她,骂骂咧咧地让她看好道儿,但这个估计不是图书管理员的年轻女人根本无动于衷。此时杰克看见另外四五个行人也停下来,都牢牢盯着钥匙,他们聚集在一起,仿佛一个技艺高超的纸牌玩家在街角摆摊玩牌。
在不引人注意方面你可做得太好了,他心里暗想。噢,好吧。他的视线越过警察的肩膀,看见街另一边有一家丹比折扣药店。
“我的名字叫汤姆丹比,”他对警察说。“我的折扣保龄球卡上正是这么写的——对吧?”
“对,对,”警察低声说。他对杰克已经毫无兴趣,全副精神都放在钥匙上。反射的光圈仍然在他脸上跳跃旋转。
“你并不在找一个叫汤姆丹比的人,对吧?”
“对,”警察回答。“从没听说过这人。”
“所以我可以走了,是吗?”
“啊?噢!噢——走吧,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谢谢,”杰克说。但是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如何离开。他现在已经被围在一群安静的人群里,而且人群越聚越多。他意识到人们只是围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真正看见钥匙的人只是呆呆地目不转睛。
他抬起脚,慢慢地朝身后银行大楼的台阶后退,就像驯狮人把椅子举在胸前似的把钥匙举在面前。等他走到台阶顶部的水泥广场时,他迅速把钥匙塞进裤子口袋,转过身拔腿就跑。
他跑到广场远处,只停下回头张望了一次。围站在一起的人群慢慢恢复神智,表情迷茫地互相看看后就各自走开。警察也茫然地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抬头望向天空仿佛在努力回忆他怎么会站在这儿、他打算干什么。杰克觉得看够了,现在该去地铁站了。在更多怪事发生之前,他必须赶到布鲁克林。
13
下午两点一刻,他缓缓爬上地铁站的台阶,站在城堡大道与布鲁克林大道路口,眼前出现合作城的砂岩塔楼。他等待确定感与方向感的降临——那种仿佛拥有未来的记忆的感觉。感觉并没有到来。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站在炎热的布鲁克林街头的小孩儿,短短的影子像疲倦的小狗一样躺在他的脚边。
呃,我到了现在我该怎么办?
杰克发现他毫无头绪。
14
罗兰的小旅行团终于爬到了山顶,他们停下来向东南方望去。很长时间他们谁都没开口。苏珊娜嘴巴张开了两次,然后又闭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完全无话可说。
在他们眼前,一望无垠的平原在夏日午后的金色阳光下打盹儿。茂盛的绿草长得很高,呈现出祖母绿的颜色。几片树林点缀在平原上,树木细高,树冠舒展。苏珊娜想到以前在关于澳大利亚的旅游电影中看到过类似的树木。
他们一直行进的那条路在山侧的远处骤然下降,然后又笔直地向东南方向延伸,草甸上横穿过一条白线。西边几里远处,她看见一群个头儿很大、看上去像水牛的动物在安静地吃草。东边最后一片森林蜿蜒地侵入草甸,暗色的形状让人想起举起拳头的前臂。
就是那个方向,她发现,他们一路经过的所有溪流都是一条大河的支流,一致沿那个方向流淌。那条大河从手臂形状的森林中向世界的东方边界流去,在夏日阳光的映照下显出一派静谧与梦幻。河流非常宽阔——河岸之间甚至有两里。
她能看见那座城市。
遥远的天边矗立着许多尖塔与塔楼,薄雾氤氲、死气沉沉。那些空中城堡看上去有一百里远,或者两百里,甚至四百里远,可是这个世界的空气非常干净,致使任何试图判断距离的努力都徒劳无功。她惟一确定的是那些轮廓模糊的塔楼让她心中充满无声的敬畏还有深沉、痛苦的对纽约的思念。她想,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够再一次从三区桥上远眺曼哈顿。
接着她不得不笑了,因为这并不是事实。事实是,任何事物也不能与罗兰的世界交换,这里无声的神秘与空旷的原野令人心醉神迷。更重要的是她的爱人也在这里。在纽约——她自己那个时代的纽约,至少——他们会成为轻蔑甚至愤怒的对象,所有白痴粗鲁、残酷笑话的笑柄:一个二十六岁的黑人女人和比她小三岁、一兴奋就会染上黑人口音的白人情人。而且仅仅八个月前,她的白人情人还是个瘾君子。在这儿,没人会戏弄、嘲笑。在这儿,只有罗兰、埃蒂和她自己,这个世界仅存的三个枪侠。
她握住埃蒂的手覆上自己的手,温暖、安慰。
罗兰指向前方。“那肯定是寄河,”他低声说。“我从没想到有生之日甚至不确定它是否存在,就像十二护卫。”
“真漂亮,”苏珊娜喃喃说,无法把视线从眼前广袤的风景上移开,平原仿佛还躺在夏天的摇篮里做着美梦。她顺着森林的阴影望下去,太阳已经落人地平线下,森林在平原上蔓延好几里。“我们的大平原在殖民者到来之前肯定就是这个样子——甚至在印第安人之前。”她举起手臂,向远处大道变窄的地方指过去。“那就是你们的城市,对吗?”
“对。”
“看上去还不错,”埃蒂说。“有这个可能吗,罗兰?它可能还没有太多毁坏。以前的人会不会造得那么坚固?”
“这个时代一切都有可能,”罗兰回答,但他听上去有些怀疑。“但是你不应该抱太大希望,埃蒂。”
“啊?不。”但是埃蒂的希望已经升起。模糊的城市轮廓引出苏珊娜的思乡情绪,在埃蒂心中则点燃突发的奇想。如果城市还在——明显的确还在——那么可能还有人住,而且不一定是罗兰在山脚下遇到的那些非人的怪兽。城市住民可能(是美国人,埃蒂的潜意识轻声说)具有智慧,而且能提供帮助;他们可能,实际上,决定他们朝圣之路的成败甚至他们的生死。埃蒂的脑海闪现出一副景象(部分镜头来自像星球战士1注:星球战士(thelaststarfighter),一九八四年出品的美国科幻电影。或者夜魔水晶2注:夜魔水晶(thedarkcrystal),一九八二年出品的美国科幻电影。这样的电影):一群乖僻又不失尊严的城市长老为他们准备了丰盛晚餐,食物来自城市中尚未损坏的商店(或者取自在温室中精心呵护的特殊菜园)。当他、罗兰和苏珊娜吃得昏头转向时,他们会解释前方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含义。最后,他们送给这些远行者的离别礼物是一张3a级的导游图,上面还用红笔标出到达黑暗塔的最近路线。
埃蒂并不知道救世天神这个词,但是他知道——年纪足够大已经能明白——这些聪明仁慈的人大多只存在于漫画书或粗制滥造的电影中。可无论如何这种想法仍旧十分诱人:在危险、几乎空虚的世界中还有文明暗藏其中;年老睿智的精灵会告诉他们到底应该怎么做。这座城市在薄雾弥漫的天际下呈现出令人讶异的形状,这让埃蒂的想法看上去至少有些可能。即使它已经完全废弃、被瘟疫或什么化学战争血洗一空,他们仍然把它当作巨型工具箱使用——巨型的陆空供给站,起码能为前面艰难的旅程找身好衣服穿。另外,他是个城市男孩,生于城市,长于城市,光是望见这些高耸的塔楼就自然令他兴奋不已。
“好吧!”他几乎兴奋得笑出声。“嗨哟,我们走!去见见那些见鬼的聪明的精灵!”
苏珊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白小伙?”
“没什么。别在意。我只是想继续赶路。你怎么说,罗兰?想要——”
但是罗兰脸上的表情,或者表情背后隐藏的什么——一种迷茫、涣散的东西——让他立刻沉默下来,一只手环抱住苏珊娜,仿佛要保护她。
15
罗兰匆匆瞥了一眼远方城市的轮廓后,视线被离他们所处位置更近的景物吸引,一种令人不安的不祥之兆充斥他心中。他上一次遇见这幅情景时,杰克还在他身边。他仍然记得他们一路追踪黑衣人的足迹,走出沙漠,来到山脚下,并进入深山。一路上非常艰辛,但是至少又找到水,还有草地。
一天晚上他醒过来时发现杰克失踪了,被压制住的绝望呼声从紧挨着小溪的柳树林里传出。等他奋力穿过树林中的空地时,男孩儿的叫声停止了。当时罗兰发现他就站在与眼前所见一样的地方:石柱林立的地方;祭祀牺牲的地方;先知曾经居住说出神喻进行杀戮的地方。
“罗兰?”埃蒂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
“你看见了吗?”罗兰向远处指去。“你们眼前是高耸的石柱,那是通话石圈。”他的视线转向埃蒂。他第一次见到埃蒂是在另一个陌生世界的骇人又神奇的飞机上,那里的枪侠都穿着蓝色制服,有着源源不绝的糖、纸以及像阿司丁样的神奇药品。埃蒂脸上现出古怪的表情——就像一种对未来的预见——刚刚他在观察远方城市遗址时眼中希望的神采已经褪去,只剩下一层黯淡,好像一个临上刑场的囚犯正打量着他的绞刑架。
先是杰克,现在是埃蒂,枪侠暗忖。改变我们命运的轮盘没有一丝怜悯;每一次总是转回同一个地方。
“噢,他妈的。”埃蒂骂道,干涩的声音掩不住恐惧。“我猜那儿就是那孩子试图进来的入口。”
枪侠点点头。“有可能。这儿没什么东西,但同时也很吸引人。我曾经跟着他来过这样的地方。当时那里的占卜师差点儿杀死他。”
“你怎么知道的?”苏珊娜问埃蒂。“做梦梦见的?”
他只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罗兰一指出那该死的地方”他突然打住,看向枪侠。“我们得赶过去,尽快。”埃蒂的语气惊骇,甚至有些狂乱。
“就在今天发生吗?”罗兰问。“今晚?”
埃蒂摇摇头,舔了舔嘴唇。“我也不知道:不能肯定。今晚?我不这么认为。时间我们这里的时间与那孩子所处的时空的时间不一样,他那儿的时间走得更慢。也许明天。”他拼命抑制自己的恐慌,但发现只是徒然。他转过身,汗津津、冷冰冰的手指一把抓住罗兰的衬衫。“但是我应该完成那把钥匙的,我没有完成,我还应该做其他的事情,可是我抓不到一点儿头绪。如果那孩子死了,就全是我的错!”
枪侠将埃蒂的手拉离他的衬衫。“控制好你自己。”
“罗兰,难道你不明白——”
“我明白哭嚎与拉扯无济于事。我明白你已经忘记你父亲的脸。”
“别再提那些废话!我在乎我父亲个鸟!”埃蒂歇斯底里地大叫,罗兰一拳打在他脸上,拳头发出树枝折断的声音。
埃蒂的头被打得猛向后仰,他惊恐地睁圆眼睛紧盯着枪侠,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脸颊上通红的手印。“你这个杂种!”他恨恨地低声说,同时手摸向一直挂在左臀的左轮枪枪把。苏珊娜伸手想阻拦,但埃蒂把她的手推向一边。
现在,我必须再教一次,罗兰想,只是这次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想,也是为了他的。
远处一只乌鸦嘎嘎地打破沉默,罗兰瞬间想到了他的老鹰,大卫。现在埃蒂就是他的鹰而且和大卫一样,只要他自己有任何退缩,他就会毫无顾忌地挖下他的眼珠。
或者他的喉咙。
“你会开枪打我吗?难道这就是你要的结局,埃蒂?”
“老天,我他妈的烦透了你的鬼话。”埃蒂说,眼泪与愤怒模糊了他的双眼。
“你还没有完成钥匙,但这不是因为你害怕完成。你是害怕发现你根本无法完成。你害怕走下石圈,但不是因为你害怕进去以后会遇见什么,而是害怕遇不上什么。你并不害怕这个伟大的世界,埃蒂,但是你害怕你心中的那个小世界。你已经忘记你父亲的脸。所以来呀,你有胆就朝我开枪。我也烦透了你的哭闹。”
“别说了!”苏珊娜对他大叫。“难道你没看见他真的会开枪?难道你没看见你在逼他动手?”
罗兰凌厉地瞟了她一眼。“我在逼他下决心。”他转头又看向埃蒂,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严肃“你走出了海洛因的阴影,你哥哥的阴影,我的朋友。你有胆就走出你自己的阴影。现在就走出来。走出来,要么就开枪打死我,那么一切就结束。”
一瞬间,他真觉得埃蒂就要扣动扳机,一切将在这里结束,在高山上,头顶是夏日澄明的碧空,远方地平线座座尖塔像蓝色鬼魂似的闪闪发光。就在此时,埃蒂的脸颊抽搐起来,坚硬的唇线颤抖着渐渐软化。他的手从罗兰手枪的檀木枪把上滑落,胸口起伏一次两次三次。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对着枪侠大吼起来,痛苦的吼声发泄出所有的绝望与恐惧。
“我是害怕,你这个超级混蛋!你难道不明白吗?罗兰,我害怕!”
他的双脚绞在一起,整个人向前扑下去。罗兰赶紧一把抓住,把他抱紧,闻到他皮肤上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气味,也闻到他的泪水与恐惧。
枪侠拥抱了他一会儿,然后把他交给苏珊娜。埃蒂弯下双膝,跪在她的轮椅旁,疲倦地垂着头。她伸手摸他的颈后,把他的头紧紧按在她的大腿上,苦涩地对罗兰说“有时候我真的恨你。”
罗兰用手掌根紧紧按住额头。“有时候我也恨我自己。”
“但是这从来没有阻止你那样做,不是吗?”
罗兰没有回答。他看了看埃蒂,埃蒂紧闭着双眼紧紧贴着苏珊娜的大腿,神情悲凄地陷入沉思。罗兰感到一阵疲倦,他不想再继续剩余的对话、想把一切留到明天再讲,但他奋力压制住这种感觉。如果埃蒂是对的,那就没有另一天了。杰克几乎已经准备好进入,而埃蒂被选做助产士,帮助他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他还没准备好,杰克在进入的时候就会丧命,就像阵痛开始时如果婴儿被脐带缠住颈部肯定会被勒死一样。
“站起来,埃蒂。”
一瞬间他以为埃蒂仍然会继续蹲在那儿把脸藏在女人的腿上。如果这样,一切都完了而这也是卡。但是埃蒂慢慢站了起来。他站在那儿,身体每个部位——手,肩膀,头,头发——都垂着,非常沮丧,但是他终究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开始。
“看着我。”
苏珊娜的身子焦虑地晃了晃,但什么也没说。
慢慢地,埃蒂抬起头,手颤抖地撩起落在眼旁的头发。
“这是给你的。无论我有多么痛苦,我根本不应该拿走它。”罗兰猛拉皮绳,皮绳噼啪一声断开,然后他把钥匙递给埃蒂,埃蒂做梦神游似的伸手去接,但罗兰并没有立即摊开手掌。“你会尽力完成你该做的事吗?”
“我会。”他的回答几不可闻。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很抱歉我害怕了。”埃蒂的嗓音里有一些东西让罗兰听得揪心,他猜他知道那是什么:埃蒂最后的童年在他们三个中间已经痛苦地死去。罗兰并不能看见,但是他可以听见越来越弱的叫喊,他只得强迫自己不去听。
我又以黑暗塔的名义做了一件坏事。我欠的债越来越多,就像酒馆里的醉鬼欠下的账单,而且算总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到时候我该怎么还债?
“我不想要你的道歉,更别提害怕,”他说。“没有恐惧,我们都成了什么?鼻孔冒着泡沫,后腿糊满干屎的疯狗。”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埃蒂大叫。“你已经拿走一切——一切我能给的东西!甚至道歉,因为到最后我把它都给了你!你到底还要我给你什么?”
罗兰拳头里紧紧攥着那把意味着能救出杰克钱伯斯的一半钥匙,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望进埃蒂的眼眸。夏日的午后已近黄昏,夕阳斜斜照射在大片绿色的平原和蓝灰色的寄河上,森林草甸都染成了金色,不远处又一只乌鸦嘎嘎飞过。
过了一会儿,埃蒂迪恩的眼中露出了然的神情。
罗兰点点头。
“我忘记了脸”埃蒂顿住,垂下头哽咽起来,然后又抬头看向枪侠。在他们之间垂死挣扎的东西现在已经消失——罗兰知道。那东西已经消失,无影无踪。这里,微风轻拂的山脊上、世界的边缘,那东西已经永久地逝去。“我忘记了我父亲的脸,枪侠我乞求你的原谅。”
埃蒂伸出手掌紧握住钥匙,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我们走吧。”他说。他们走下山坡,朝着延伸到远方的平原继续前进。
16
杰克沿着城堡大道漫漫溜达,一路经过比萨店、酒吧、杂货店,看见店里一些年老妇女满脸怀疑地戳土豆、榨番茄。背包的带子一直摩擦他胳膊下的皮肤,弄得他有点儿疼。他经过一个数字温度表,上面显示八十五度,不过杰克觉得更像是一百零五度。
前方一辆警车倏地转进大道。杰克立即表现出对旁边五金店橱窗里的园丁工具的极大兴趣。玻璃上倒映出蓝白相间的警车从他身后经过,直等到警车完全消失他才转过身。
嗨,杰克,老朋友——你到底在往哪儿去?
一无所知。他肯定他正在寻找的男孩儿——那个头扎绿头巾、身穿黄t恤、t恤上还写着中世界里永无无聊瞬间字样的男孩儿——就在附近,但这又怎么样?对杰克来说,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布鲁克林就是浩瀚的海洋。
他穿过一条两边墙上被喷得乱七八糟的小巷,大多都是些名字——艾尔蒂昂迪91,飞毛腿冈萨雷斯,机车骑士迈克——但是这里或那里偶然穿插着几句智慧名言。杰克的视线锁定在两句话上。
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
这些字被喷在墙砖上,颜色也褪成灰蒙蒙的粉红色,和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原来所在的空地里长出的玫瑰颜色相同。在这句话下面,有人用近乎黑色的蓝漆喷了下面这句话:
我乞求你的原谅
这是什么意思?杰克很奇怪。他并不明白——也许摘自圣经——但这句话牢牢攫住了他的视线,就像一只鸟儿吸引住毒蛇的注意。最后他继续心事重重地慢慢向前走。现在已经近两点半了,阳光把他的影子越拉越长。
就在前面,他看见一个老人拄着根全是节疤的拐杖在街上走着,尽量躲在阴影的一边,隐在厚厚眼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看上去就像过大的鸡蛋。
“我乞求你的原谅,先生。”杰克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老人转过身看着他,惊讶甚至有些恐惧地眨眨眼。“别烦我,小鬼。”他说。他举起拐杖,笨拙地朝着杰克挥舞。
接着老人慢慢放下拐杖——也许是那声先生起的作用。他看看杰克,眼神闪烁着年老痴呆的人特有的略带疯癫的兴趣。“你怎么没去上学,小鬼?”
杰克疲倦地笑笑。这个问题已经不新鲜了。“期末考试周。我只是过来看望一个老朋友,他在马凯学院读书,就是这样。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他走过老人(暗自祈祷他不会突然用拐棍打他的屁股),快走到街角时,老人在他身后叫道:“小鬼!小——鬼!”
杰克转过身。
“这里没有什么马凯学院,”老人说。“我在这儿住了二十二年,所以我应该知道的。马凯大道,这倒是有,但是没有马凯学院。”
突如其来的兴奋让杰克的胃几乎抽搐起来。他向老人迈开步伐,老人立即又举起拐杖摆出自卫的姿势。杰克立即停下,在两人之问保持二十英尺的安全距离。“马凯大道怎么走,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当然。”老人回答。“我难道没说我在这儿住了二十二年吗?向下走两个街区,到皇家剧院左转。但我再说一遍,这儿没有马凯学院。”
“谢谢,先生!谢谢!”
杰克转过身向城堡大道望过去。是的——他可以看见几个街区以外凸出的电影院屋顶,肯定就是这个形状。他开始向前跑,随即又想到这样可能太惹人注意,就改成了快走。
老人眼看他离去。“先生!”他微微惊喜地自言自语。“先生,哈!”
嘶哑地干笑几声之后他向前走去。
17
罗兰他们三个在黄昏停下。枪侠挖了一个坑,点燃营火。他们并不需要烧饭,但是仍然有必要点火。埃蒂需要。如果他想完成雕刻任务,他需要亮光。
枪侠向四周张望,看见苏珊娜暗色的剪影映衬在碧色天幕上,但是他没看见埃蒂。
“他上哪儿去了?”他问。
“在大道上。你让他一个人呆会儿,罗兰——你做得够多的了。”
罗兰点点头,在火坑边弯下腰,用一块磨损的钢块击打火石。瞬间,火焰升腾起来,他又往里面添了些柴,等待埃蒂回来。
18
营地半里远的地方,埃蒂盘腿坐在他们一路过来的大道中间,手上拿着未完成的钥匙,仰望天空。他朝前方瞥了一眼,发现营火已经升起来,立即就明白罗兰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么做。然后他又向天空望去,心头袭上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恐惧。
天空真是辽阔啊——他记不得曾经见过这样无限的空间和纯粹的空旷,这让他自觉非常渺小,当然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在宇宙系统中,他本来就很渺小。
那个男孩儿越来越近了。他想他知道杰克到了哪里、接下去打算做什么,这个想法让他不禁惊叹、无语。苏珊娜来自一九六三年,埃蒂来自一九八七年。他们之间是杰克。正在努力进入这个世界。努力重生。
我见过他,埃蒂想。我肯定见过他,我觉得我有印象模模糊糊的。就在亨利参军之前,对吗?他当时在布鲁克林职业学校上课,而且对黑色特别着迷——黑色牛仔裤、黑色机车皮靴和钢盔、卷着袖子的黑色t恤。一身亨利版的詹姆斯迪恩1注:詹姆斯迪恩(jamesdean),美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著名电影演员,在无因的反叛(rebelzoithoutacause)中饰演男主角,塑造了反叛、不羁、孤独而又充满困惑的银幕形象。的行头,抽烟者的时髦造型。我以前常常这样想,但从没大声说出口,因为我可不想惹毛他。
他意识到正当他想心事的时候,他一直在等待的事情已经发生:古恒星出来了。在十五分钟或者更短的时间内,古恒星就会加入整条闪亮珠宝似的银河,但是现在,它只是在没聚拢的暗夜中隐约闪烁。
埃蒂慢慢举起钥匙放在眼前,古恒星从钥匙中间的凹槽中透过,他轻声背诵起他自己世界的童谣,那首他妈妈和他一起跪在卧室窗边、仰望挂在布鲁克林屋檐和楼梯间的星空夜幕时教给他的童谣:“天上星,亮晶晶。遥望天上第一颗星;我对星星许个愿,祈祷心愿能实现。”
古恒星仿佛蒙尘的钻石,在钥匙中问的凹槽口隐约发光。
“请帮助我找到勇气,”埃蒂说。“这就是我的心愿。帮助我找到勇气完成这个该死的玩意儿。”
他又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后站起来,慢慢走回营地,靠近火堆坐下来,并没对枪侠或苏珊娜说一个字就拿起罗兰的刀开始工作,细密的木条从钥匙末端的s形处卷起。埃蒂速度很快,木头钥匙在他手中来回翻转,他偶尔闭上眼睛用大拇指滑过平缓的曲线。他试图不去想万一形状出错的后果——一想到这个他就全身僵硬。
罗兰与苏珊娜安静地坐在他后面观看。最后,埃蒂把刀放在一边,脸上已经挂满汗水。“你的那个孩子,”他说。“这个杰克。他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在山脚下时就很勇敢,”罗兰说。“他害怕,但毫不退缩。”
“但愿我也能那样。”
罗兰耸耸肩。“在巴拉扎夜总会时即使他们脱了你的衣服,你仍然奋力搏斗。让一个男人赤裸裸地搏斗可不是简单的事儿,但是你做到了。”
埃蒂试着回忆当时那场夜总会的搏斗,但是记忆已经变得非常模糊——烟、噪音,从一堵墙上射过来的交错炫目的光束。他记得自动武器的枪火最终毁了那堵墙,但并不能确定。
他举起钥匙,凹槽的轮廓在火光映衬下显得特别清晰。他就这样举了很长时间,仔细地打量末端的s形。这个形状与他梦中和在火焰里瞬间看见的一模一样但是感觉上并非完全一样。几乎一样,但还有差别。
那只是又是亨利。那只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足够好。你已经做到了,哥儿们——只是你心中的亨利不愿意承认。
他把钥匙放在了方形兽皮上,仔细地把兽皮边缘慢慢折好。“我完成了。我不知道它到底对不对,但是我猜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了。”现在他再没有钥匙需要雕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袭上心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你想吃点儿东西吗,埃蒂?”苏珊娜平静地问。
你有目的的,他想。你有方向。你只要坐过去,握住她的双手放在她的腿上。所有的目的与方向——
但是他脑海中闪现出另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蓦地升起。不是梦也非幻觉
不,两个都不是。是记忆。它又再次发生——你拥有对未来的记忆。
“我得先做另一件事儿。”他边说边站了起来。
在火堆另一头罗兰堆起的零碎木柴中,埃蒂翻找出一段中部宽两英尺四英寸左右的干木棍。他拿起木棍回到火堆旁,又捡起罗兰的刀。这次他的动作快了许多,因为他只是把木棍削尖,把它变成类似于帐篷桩的模样。
“我们在天亮之前可以动身吗?”他问枪侠。“我觉得我们必须尽快到达石圈。”
“好的。如果必须可以更早。我不愿意在夜里动身——通常石圈在夜晚会很危险——但如果必要,我们就不得不这样了。”
“大男孩儿,你的表情让我怀疑这个石圈任何时候都不安全。”苏珊娜说。
埃蒂又把刀搁在一边。罗兰刚刚挖洞生火时挖出的泥土堆在埃蒂的右脚边,他用木棍的尖头在土堆上画下一个清晰的问号。
“好了,”他把问号的形状擦去。“都做好了。”
“那就吃点儿东西吧。”苏珊娜说。
埃蒂吃了点儿,但他不是很饿。他好不容易依偎在苏珊娜温暖的身体旁睡着了,并没有做梦,但睡得很浅。直到早上四点枪侠把他摇醒前,他一直听着山下的平原传来锐风尖啸,仿佛自己随风飘起,飞向夜空,远离了所有这些烦恼。古母星与古恒星在头顶安祥地划过,把他的双颊染上一层白霜。
19
“时辰到了。”罗兰说。
埃蒂坐起身。苏珊娜在他身边也坐起来,双手不断搓着脸颊。埃蒂脑子清醒过来,立刻感到了时间紧迫。“是的,我们走,动作快。”
“他靠近了,对吗?”
“已经很近了。”埃蒂站起来,抱起苏珊娜的腰,把她放进轮椅。
她焦虑地看看他。“我们来得及赶到那儿吗?”
埃蒂点点头。“差不多。”
三分钟以后,他们走在了大道上,前方有像鬼魂似的东西微微发光。一个小时以后,当东方泛出第一道霞光,他们听见前方开始传来规律的节奏声。
那是鼓声,罗兰心想。
机器声,埃蒂心想。一台巨型机器。
那是心脏,苏珊娜心想。一颗巨大的、生病的心脏正在怦怦跳动而且它就藏在我们必须经过的城市里。
两个小时以后,巨响就像当时骤然开始一样戛然而止。天空开始涌出团团没有轮廓的白云,先是给太阳罩上一层薄纱,后来干脆完全把太阳遮住。现在,他们离前方矗立的石柱已经不到五里地,根根石柱在阴霾下闪着微光,就像一头倒地怪兽的牙齿。
20
皇家剧院意大利风味周
布鲁克林与马凯大道街角突出的剧院帐篷上写道:
两部塞尔乔莱昂内1经典名作!
注:塞尔乔莱昂内(sergioleone),意大利著名导演,开创意大利西部片潮流,代表作美国往事、黄金三镖客(又译作善恶丑、独行侠决斗地狱门)。
一把金币与黄金三镖客!
九十九美分尽享电影盛宴
一个金黄色卷发的漂亮姑娘嚼着口香糖坐在售票亭里,一边听着收音机里齐柏林飞艇乐队2注:齐柏林飞艇乐队(ledzep),成立于一九六八年的英国摇滚乐队,风靡于七十年代,开创了“硬摇滚”的先河。的歌曲,一边读着肖太太也喜欢的小报。她左边放着剧院以前的宣传海报,上面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3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eastwood),美国著名演员、导演,代表作警探哈里、廊桥遗梦。。
杰克明白他必须向前走了——已经近三点——但是他仍旧停了下来,望了望脏兮兮、裂开缝的玻璃橱窗后面的海报。海报上伊斯特伍德嘴里叼着根雪茄烟,披着墨西哥大披肩,大披肩的一角撩向背后、露出枪把。他的眼睛是略显苍白的淡蓝色。战士的眼睛。
那不是他,杰克心想,但几乎是他。瞧那双眼睛他俩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你让我跌下去了,”他对着旧海报里的男人、那个并非罗兰的男人喃喃说。“你让我死了。这回又会发生什么?”
“嘿,小孩儿,”金黄色卷发的卖票姑娘喊道,几乎吓了杰克一跳。“你是想进来还是就站在那儿自言自语?”
“我不进来了,”杰克回答。“两部片子我都看过。”
他继续向前走,在马凯大道左转。
又一次,他急切盼望那种对未来的记忆降临到身上,但又一次失望。杰克面前只是一条热辣辣的马路,两边黄沙色的公寓楼看上去就像监狱里的格子间。几个年轻女人推着婴儿车并排走在街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除此之外,街上再没有别人。这些日子五月的天气热得不同寻常——太热了根本没法儿逛街。
我在找什么?什么?
突然他身后响起一阵男人沙哑的笑声,紧接着一个女孩儿愤怒地尖叫:“快把它还给我!”
杰克惊跳出去,以为那个声音在对他喊。
“把它还给我,亨利!我可不是说笑!”
杰克转过身,看见两个男孩儿,一个至少已经十八岁,另一个年轻许多十二、三岁的光景。他一看见第二个男孩儿时心脏在胸口几乎翻了个筋斗。那个孩子没穿薄棉短裤而穿着绿色灯心绒长裤,但是黄色t恤衫一模一样,胳膊下面还夹着一个旧篮球。尽管他背对着杰克,但杰克立即知道他已经找到昨晚梦见的那个男孩儿。
21
那个女孩就是刚才嚼着口香糖的卖票姑娘。两个男孩中较大的那个——看上去已经可以被称做男人了——手里拿着她的报纸。她伸手想夺回来,抢报纸的男孩——穿着工装牛仔裤和一件袖子卷上去的黑t恤——把报纸举过头顶,咧嘴坏笑。
“你跳啊,玛丽安!跳啊,姑娘,跳啊!”她忿忿地看着他,双颊通红。“还给我!”她说。“别闹了,快还给我!杂种!”
“噢听听这个,埃蒂!”较大的男孩儿说。“骂粗话了!唔,不乖,真不乖!”他笑着把报纸晃来晃去,就是不让金发卖票姑娘够得到。杰克忽地领悟到他们俩是一起放学回家——尽管并不上同一所学校,如果他没把两人的年龄猜错——较大的那个走到卖票亭假装要告诉金发女孩儿一件趣事儿,然后从窗户开口处伸手抢了报纸。
大男孩儿脸上的表情杰克以前见过;有这种表情的孩子会觉得用打火机油浸猫尾巴异常有趣,或者会用藏着鱼钩的面包喂狗。这种孩子常常坐在教室后排拉女孩子的胸罩带,最后当有人抱怨时总装做困惑不解、惊讶万分说“谁?我?”这样的孩子在派珀学校并不多,但也有几个。杰克猜每个学校都会有几个。派珀的那些可能穿得好一些,但表情都是一样。他想到在以前,有一种说法,有这种表情的男孩儿天生是被绞死的命运。
玛丽安跳起来,想夺回被大男孩卷成筒的报纸。在她刚要够着时,他手向后一缩,让她扑了个空。然后他又用报纸筒敲敲她的头,就像敲敲在地毯上撒尿的狗似的。她大哭起来——杰克猜更多是因为委屈——脸涨得通红透亮。“你自己留着好了!”她冲着他大叫。“我知道你根本不识字,但起码你可以看看图片!”
说完她转过身。
“你干什么不还给她?”小一些的男孩儿——杰克的那个男孩儿——轻声说。
大男孩儿把报纸筒递过去,女孩儿一把夺过来。这时,即使在三十英尺外,杰克都听见了报纸撕裂的声音。“你这个卑鄙小人,亨利迪恩!”她大叫。“十足的卑鄙小人!”
“嘿,有什么大不了的?”亨利听上去很受伤害。“我只是开开玩笑。而且只撕掉一角——你还能看的,看在基督的分上。干嘛不放松点儿,啊?”
就是这个样子,杰克寻思。像亨利这样的人总是把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开过火然后当别人冲他们发火时就摆出一副受伤害、被错怪的样子。他们总挂在嘴上的是有什么大不了?你怎么受不了玩笑?以及于嘛不放松点儿?
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埃蒂?杰克很奇怪。如果你和我站在一边儿,为什么和这样一个蠢货搅和在一起?
但是当小一些的男孩儿转过身和另一个一起肩并肩离开时,杰克瞬间知道了答案。大男孩儿的脸部线条更硬,长满青春痘,但是除此之外两人非常相似。这两个男孩儿是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