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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中饭店离外滩33号很近, 杀卢嵇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想进领事馆。就这么两条街的路程,也是危机四伏。
卢嵇虽然还挂着那笑嘻嘻的表情, 但江水眠就是感觉到了靠谱。他道:“我外套里还有一把枪, 你帮我拿出来。”
江水眠摸向他身上挂的枪套,举起那把沉甸甸的枪。
卢嵇只有一只手空出来,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江水眠看了一眼枪:“没子弹了, 我帮你装弹。两把替换着用。”
卢嵇一呆:“这个枪跟别的转轮手|枪装弹不一样。”
江水眠:“我知道。我爹教过我一点。”
她爹武备学堂的出身,平日行动也够神秘, 卢嵇把不准自己应不应该因为一个七八岁小姑娘会给柯尔特换弹而感到震惊。
不过他更震惊的是她的冷静,平日里有点小孩子脾气, 幼稚举动也罢, 却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惊慌失措。她就在他怀里, 微圆的侧脸对着他, 镇定的观察四周,透光的瞳孔里看得出紧张戒备,却没有恐惧。
卢嵇忍不住想,若是江武帆看到她此时此刻的模样,会不会后悔。
后悔差点一手毁了这样一个娇弱又强大的小家伙。
江水眠四处环视,手上动作却丝毫没有减慢。
她从他口袋中抓了五六枚子弹,被他一只手抱着, 用手推开击锤, 并不用把转轮弹膛侧摆, 而是从后部填装。
这是柯尔特M1873特有的装填方式。
小手抓不住几颗子弹, 却认认真真的填装完,抱在怀里。
卢嵇还在往前大步快走,紧接着,他听到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几个人率先冲出左前方的巷子,冲他们二人开枪。卢嵇朝远处急退,边跑边开枪,他一按扳机,江水眠紧接着一拨击锤,他第二秒就能开出下一枪去!
她觉得自己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死亡离她,这么近!
卢嵇连开四枪,立刻把空枪扔给江水眠,从她小手中接过已经填装好的另一把枪。
他一边开枪,一边朝江边公园撤去,把人往领事馆门口引。
对方的瞎猫碰死耗子枪法下,最近的一枚枪子儿几乎是擦着二人头皮过去。卢嵇连忙一矮身,护住江水眠的脑袋,继续开枪。
砰砰砰,如同爆竹在耳边炸开的巨响,每一下的后坐力都使她也胸腔震动。
对方几人才只各人开了一枪的功夫,卢嵇在江水眠的配合下,竟然开了五六枪,让他们倒了大半。
这场面实在惊人,只剩下一两个仓皇万分,回头叫喊着跑去。
她还没来得及笑,就看见同一条斜巷里,走出了十几个人,穿着长袍或短褂,带着黑帽,看向他们,有些人甚至端着几把步|枪。
卢嵇神色恍然,一边倒退一边道:“……若我是党内人士,他们怕舆论,反不敢这样。我是个没名没姓的外人,先弄死了,扣上怎么样的名头都行。要是我死了,卢家与南派就是彻底闹翻了。今村也再不用想着来拉拢我这个死人了。”
天又飘起雨丝,凌晨四点多,远处江水消失的边界,泛起一点被水溶淡的群青,天快亮了。他的脚踩在蔚蓝的水洼里。
江水眠抓住他衬衫的衣襟:“我就一句话。我不想死。”
卢嵇咧嘴一笑:“我要死在银子堆里,谁要跟你一个黄毛细胳膊小丫头死在大街上。”
他露出白牙,眼里有晨光,几乎让人想不出是之前抱头哭泣的那个人。他道:“你放心。”
这个笑容让江水眠只觉得眼睛挪不开,冰凉麻痛的手脚发烫起来。
可步|枪的射程远超过卢嵇手里这把左轮,就算对方枪法差,也没法正面对抗。
在对方集体开枪的瞬间,卢嵇抱着她,瞬间滚到旁边公园落成时立下的石牌后。
那时候都是杠杆步|枪,一分钟也就打六七发,可对方人数不少,枪声仍是连片传来,打在石牌上。
他倚着湿漉漉的石牌,冲着脸色发白的江水眠,得意又少年气的笑起来:“没想到我卢某的性命这么值钱吧。听着蹦蹦几声,枪子儿就要几十块大洋的。”
江水眠不敢偏头朝外看:“他们疯了么?”
卢嵇擦着石碑,开了两枪,不知道有没有人倒下,回头道:“怕是他们没料到今村先生也在,今村先生或许受伤、被他们暂时软禁,或许出去叫别人来救我们了。不论是哪一项,都超出他们的计划,又在外滩这么敏感的地方办事儿,他们也一慌,连分寸都忘了。”
就这个时候话痨性质也不改,就算跟她说,她也不能表现出听懂了。
卢嵇自己也自嘲一笑:“小屁孩还点头,就不懂装懂吧。这个距离,开枪这么频繁,足够惊动领事馆了。”
然而在惊动领事馆之前,却响起了一阵车队驶来的声音,轮胎划开路面的积水,停在路中,车窗降下来,枪管先伸出来——却不是朝向他们二人的。
汽车在上海不是太稀奇,可也不是什么能随便拿出来一溜儿的玩意儿。
枪声更加密集的响起来,卢嵇探出头去,江水眠比较惜命,她老老实实缩在石牌后头。
等到双方枪声渐停,她这才稍微探头探脑。
两三辆别克,还有十几辆侧三轮摩托。两三个黑色大别克搞的跟五菱宏光似的,居然一共能下来十七八个人,再加上摩托车上,少说也有四十五六人。倒下的也有,车玻璃碎的也有,巷内追杀者只剩下几个活人朝后退去。
枪战暂时平息,汽车摩托上下来长马褂黑帽的人都转过头来,似乎在找卢嵇。
江水眠戳了戳卢嵇:“你藏着这种底牌?”
卢嵇满头雨水,将碎发捋到脑后:“那我至于光着脚跑两条街么。玩英租深夜打枪很有意思是吧。”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看见了什么熟人,惊愕的“啊”了一声,抱起江水眠,从石碑后走出来。卢嵇:“谢先生?”
一位两撇小胡子的瘦削中年人转过头来,松了一口气:“焕初,你没事儿吧。这个时点,我还怕我来晚了。”
卢嵇抱着江水眠,有点懵:“我倒是没事儿……谢先生不是在北京任海军司令部的参谋官么,您怎么会来这儿,还能知道我的事儿……”
在北京任职?
两派南方政党在卢嵇身上角力也就罢了,北方政府的人也来凑热闹?
上海,不愧是两大分派默许的中间地带,在这里,什么魔幻的事情都有可能出现啊。
谢先生忍不住转眼看江水眠,又不好问,道:“我如今负责海军教育,到上海来看这边的海军学校。萨提督自打辞了袁的邀请后,就在吴淞商船这边做校长,又负责淞沪水陆警察的事儿,我便来找他办事——从萨提督那里听说了你的事,也听闻他们召集人马要有些动作,不敢多停留,立刻赶来找你了。”
萨镇冰正是卢峰的恩师与上司。如今大清已亡,谢先生作为旧友,还叫他为萨提督。
只是民国之前,哪里分什么南方北方。萨镇冰在大清之后没有加入任何政党,而谢先生则受袁邀请北上任职了。
卢嵇笑,不敢言实:“我是报私仇,萨提督如今已然不与世俗同流,我总不能麻烦他。只是兄长死后,我收到了萨提督的信——兄长去世之前几年,也不止一次向我提及萨提督的知遇之恩。”
这些都是场面话罢了。卢峰死在上海,想帮忙早就帮了。以萨的性格,也不像是做得出来让人在英租街头开枪救人这种命令的人。
想来是谢先生的热心。他却会做人,考虑到萨镇冰和卢峰关系更近,说是萨镇冰派他来了。
谢先生好像看得出他心中真正所想,叹气道:“你不要怪他啊。他是力不从心。”
谢先生位置高辈分高,他们那一代参加过甲午的北洋水师老将,卢嵇当然没胆子在他们面前贫。他感谢一番,谢先生实在忍不住了:“焕初,你去英国留学怎么弄了这么大一个闺女回来,你才多大。难道是卢峰的闺女?”
卢嵇居然抱着她,捏着她下巴笑,两张脸凑到一起:“怎么?长得不像我?”
江水眠有些嫌弃。
谢先生:“不像跟洋人生的。看着就是汉人闺女。”
卢嵇笑:“哎,就是我家的。”
谢先生不好再问:“既然有孩子在,那你就更不好在外头走了。上车吧,我在上海有能安顿你的地方。你放心。”
江水眠心里有些抗拒,她不想上这几辆挤的要死的五菱宏光。
卢嵇竟然也拒绝了:“谢先生,可我已经跟领事馆打过招呼了,而且过一会儿,估计我还要找人回去帮我拿东西,实在是走不开。”
谢先生打开车门,道:“过段时间,我是要回北京的。卢峰在海军方面颇有建树,你也在欧洲留学,似乎成绩优异。我手边还总是缺留过洋又懂海事的年轻人,你若是不来,实在是可惜。”
江水眠一下子懂了:谢先生怕不只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拉拢卢嵇北上。
几个小时前,今村先生还要卢嵇许诺不去北京。只是卢嵇含混过去了。
他至于有这么多人来抢?
卢嵇还穿着袜子,踩在马路上,就这样淡定自若的笑了起来:“谢先生,您这就误会我了。一是我学的并非海事,不过是些文化诗歌之类没出息的东西;二是,我不打算留在广州或北京,学业没有读完,我总要回英国去的。再加上我多了个小拖油瓶,还能上哪儿去。”
谢先生目光灼灼:“你真的要直接回英国?不回香港一趟?”
卢嵇了然微笑:“在此之前,要回香港一趟。许久没回家里了。”
谢先生轻笑,从袖口中拿出了一张船票:“既然如此,你来了上海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这张船票,两日后启程的,不如送给你了。卢家不缺钱,但能省一些也总是好的。”
江水眠抱着卢嵇的手臂微微一紧,这一天之内,缠绕在卢嵇身上的权力角力已经很明显了。不能为己用,也不能为敌所用。
卢嵇竟然开朗一笑,接过船票:“谢先生如此关心小辈,焕初实在是感激不尽。听说最近上海到香港的船票买不到,我正想着要怎么办才好。”
江水眠把不准卢嵇的想法。
谢先生微微一笑:“那再好不过。徐老听说了你兄长的事情,也是悲痛万分——”
这句话没说完,演的好好的卢嵇忽然把笑一收,不耐道:“您这话说出来就没劲儿了。他悲痛不悲痛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先生觉得自己是长辈训小辈,把卢嵇的反应看在眼里却不以为然,不知道见好就收:“毕竟也是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这个徐老是卢嵇的爹?
不一个姓啊,难道卢嵇改了姓?
卢嵇将船票一折,塞进江水眠手里,转过眼去不再看他:“我这人从不劝人宽容大度。有的是人赶着上前给他造亲生儿子去,不差我们卢家这几个。”
他正说着,领事馆与旁边几家银行与私人宅院的警卫姗姗来迟,端着枪远远看着他们。
卢嵇本以为来的都是些谢先生手底下的枪手,扫了一圈,却发现好几个在卢峰葬礼上的熟面孔,好像是他以前手下的士官。那几人也没有多说,对卢嵇轻轻颔首。
谢先生也不想闹大,拍了拍卢嵇的肩膀,说了些“学成归来,为国报效”之类的话,钻进车里,拖着他们自己人的一两具尸体,留下几个人形血痕,一地追杀者的尸体,车轮甩着地上的雨水,扬长而去。
卢嵇低低叹了一口气,看见江水眠满脸紧张,又笑起来,回头揉了揉江水眠的脸。
直到领事馆的领头人出来观望,卢嵇这才单手抱着江水眠,抬手用英文一边说话,一边朝领事馆正门靠近。
领事馆的众人,看见一个头发散乱光着脚抱着孩子的男人,也戒备的抬起枪来。
卢嵇语速很快,江水眠只听清太古船务、侨联会如何如何,领事馆内走出来的洋人听见他说了一两个人名,这才神情松动,让人把卢嵇迎了进来。
卢嵇低头对江水眠笑道:“你看,我说让你不会死的。”
江水眠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心跳,这个家伙明明枪战时也有些慌乱,却如此有做大人的自觉,来安慰她了。她咧嘴一笑:“我没说不信你。”
卢嵇紧紧抱着她朝领事馆的楼内走去,快进门时,她转头看到,天边已经泛黄,江对岸汽轮的白烟缓缓升起。
英租因此变故戒严,尸体到上午便没了,主使不敢来拖尸,但上海有专门在大街上收拾尸体的人,拉着板车,一具具都摞好了,穿着西装戴礼帽的和赤脚麻衣皮肤蜡黄的并排躺在一起。
卢嵇说,上海已经算好,还有专人收尸。
在广州,往往枪子乱飞,不小心打到街边的行人,尸体横在路中,三五天涨了肚子都没人捡的。
卢嵇带她在领事馆住了一天,没能得到宋良阁的消息。
他期间出去了一趟,也是没打探到消息,幸而他之前有和宋良阁约定在一家上海老茶馆。如果二人发生什么变故,就在老茶馆会面。
一直没有宋良阁的消息,卢嵇就带着她坐车到老茶馆等着。待到下午,喝的半肚子都是汤水,外头又是大雨滂沱,茶馆里就坐了他们俩人。
卢嵇的两个皮箱放在脚边,穿着深色西装,外头一件薄风衣,总有点要远行的样子。
就在江水眠饿的不行,以为宋良阁不会来的时候,远远有一男子,撑着土黄的油纸伞,斜背一长箱,身穿粗布长衫大步走来。
他腰间用布条做腰带,下摆一角夹在腰带中,露出一截长裤与黑鞋,步步踏开水波,顿时那文人长衫有点侠客意味。
卢嵇登时站起身来,一时无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宋良阁走到门口,收起油纸伞,脸上有几道浅浅刮蹭的伤痕,他疲惫的笑了笑。
卢嵇大步走去,一把拥住了宋良阁。
宋良阁略略显出两份嫌弃:“跟你哥似的。你们这些留洋生,不能好好说话么,动不动就抱来抱去的。”
说归说,可宋良阁还是使劲儿拍了拍他,似乎有些感怀。
卢嵇笑起来:“要不是你没刮胡子,我再跟西洋娘们似的亲你两口得了。”
江水眠:……你们俩再这样打情骂俏,我就捂着耳朵冲进雨里去了。
左半边是矮楼瓦房旧胡同,灰秃秃中偶尔有些黯淡的红色绿色的招牌,人头攒动泥泞不堪,叫卖声喇叭声骂架声不绝于耳,多听一会儿就要人头昏脑胀。
右边是洋房花小广场,一片干净清新的绿色里,白色的牌楼和金光闪闪的大饭店招牌,靠着梧桐与草坪的小路修的齐整,住在里头的人却没几个需要走路的。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左边胡同口有一老字号的茶馆,右边正对有天津新开的一家名流凑热闹必去的咖啡厅。
卢嵇坐在一楼卡座内,倚着靠背,帽子放在桌台上,眼前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相片纸。
司机还在外头停车等着,卢嵇手指敲着桌面,一会儿,忽听见咖啡厅的玻璃门上挂着的铃铛响了两声。咖啡店的女招待往往比咖啡有名,都把自己瞧得跟角儿似的,前台那里女招待似乎很傲气说了几句蹩脚的法语,他微微偏头看去,就看到窄窄一个人影,站在门口,对着那女招待的法语有些茫然。
那是个白的发光的女孩儿,穿着青绿的薄袄裤,白袜浅口布鞋,外头套着件褂子,身材娇小,一根软细的辫子搭在肩上。
身后背着窄平的长箱,像是装着一把古筝,几乎要有她高,蒙皮的箱面有些破旧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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