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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火车站,北京的天空一片重铅色,涌出来的人潮迅速填补了站前的广场,然后在黯淡晨光中分流散去。只剩下风在广场上刮。雪在屋顶或马路上厚积,已染土色,显然是前几天的旧雪。偶尔划过的车还亮着灯,睡眼惺忪。气温不比沈阳高,空气十分干燥,让人窒息,呼吸时能听见鼻孔里尖薄的声音,仿佛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如吹响一支芦笛。
没有惊喜。方东树并没来接站。凌晨六点钟,零下二十度,即便是方东树要来接站,朱妙也不会同意。但他没有主动提出来接她,这才是她失落的原因。
人都走光了。
风在广场回旋。
朱妙摸出一个白色口罩,套嘴上捂严了鼻子和嘴,辨别了一下方向,准备穿过天桥去打的士。只见方东树从广场右侧的莲花灯下浮现出来,朱妙顿觉脚地一震,正是那一刻,天忽的亮了许多,云彩在方东树的身后飘远,他如分裂出来的一朵,飘向朱妙。他停在她的面前。
她摘下口罩。
他只是轻抱了她一下,然后把她的手攥在手心,坚定迫切,她知道他的意思:一夜火车辛苦,先回酒店休息一下。
她知道,休息,意味着什么。昨天身体被程小奇打开,未得到合理释放,憋了一肚子淫火。现在被他攥得手和身体同时发潮。她蜜蜂紧贴花蕾般,嗅住他的一条手臂,步子迈得和他一致,觉得先前干燥的空气飞舞花香,两边枯树桃花盛开,自己的大裙摆涌起巨浪,他人如蚁,车如虫。
北京这么大,人裹的只有一小块脸蛋儿和眼睛裸露,谁也不知道谁是谁,谁和谁偷,谁和谁恋。方东树也是头一回与朱妙这么招摇过市,心底也觉爽,羽绒服的阻隔便格外撩人。他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问她敢不敢吃雪糕,她勇敢的点头。
“真不想回南方了,冻死在这里也愿意。”朱妙在方东树耳朵边吹出一团热气。
“我何尝不想。”方东树还是那种语调,那种表情。
“为什么不试一试,你不能再瘦了。”她很细致的扫他一眼。
方东树如一头瘦驴,喷出一团巨大的白雾,埋下头继续拉车,脸长了一截。
每回在马路上看到拉车的驴,看它的细腿就要折断,而人还将鞭子抽打它,觉得人类残忍;眼下方东树就是那头拼命拉车的驴,朱妙实在不忍心再鞭打他。
“别愁,随便说说而已,我不会那么自私。只要你处理好,过得好,就行了。”朱妙温情的推了一把。
方东树攥她的手用了下力,因获帮助,面色舒展许多。
“你过的怎么样?有没有特别的事情?”方东树问。
“我,一般。只要你好好的生活,平平安安。”朱妙说。
酒店房间很暖和,两人把外衣脱了,便听见隔壁吵吵嚷嚷。大约一对交易男女,事先没谈具体,事后有了争议。女的嫌钱不够,男的死活不给,女的骂骂咧咧,意思是没见过这样的客人,她说她不是接受每一个客人的服务要求,她看他慈眉善目,没想到施起虐来,猪狗不如。她要求得到合理的补偿。她把什么东西砸到墙上,把这边这对男女吓了一跳。
“四星级酒店,还这效果,也好也好,你就当收集素材。”方东树摇头晃脑。
朱妙刚把耳朵贴上墙壁,那边门“嘭”的一响后,便安静了。
于是两人你望我我望你,如两滴素不相识的水,慢慢接近,融成一团。
方东树瘦剩一把,隔着毛衣也感觉肋骨突出,仿佛稍用力就会噼里啪啦折断。
许久没在一起,方东树的热情又重了些。
他们很快做完了。方东树照例躺着抽烟。
“事情如何,她还是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么?”朱妙心里挺酸。她总觉得他是杯盘里剩余的食渣,另两个女人早把他瓜分完了。
“没有任何余地了。”方东树面色一闪,分不清是即将作父亲的悦色还是担忧。中年男人的表情总是模糊的,不似少年那么准确。
朱妙心里又升起一股妒意。她想,也许他不值得同情,金屋藏娇,也许他十分快慰。也许他故意扮出这幅神情,以便留住她的感情。往更坏处想,也许他为了顺利甩掉她,编出这样离奇的境遇。朱妙得疑问越来越多,又觉角色尴尬,假如自己现在怀的是方东树的孩子,她想,她会生下来。
两个人陷入一阵沉默。各自躺着。过一阵,方东树把朱妙套进臂弯里。又沉默。身体如一堆沙,水流过去,被抚的异常平整。后来的浪潮,一直在脚底下,没有力量,无法再次覆盖先前抚过的地方。
一片泛黄空旷显现苍穹底下,寸草不生。
“对了,冰糖葫芦和雪糕还没吃。”朱妙打破窘境。起身一看,再摸,雪糕成了两袋水,冰糖葫芦的糖水也化了,流开来,粘成一片浆糊,剩下山楂果红艳诱人,一咬,软不拉叽,失去了咯嘣脆响的嚼头。
她顺手连袋子一块扔进了垃圾桶。
“我愿意等你,真的。如果有希望的话。”朱妙对着镜子里的方东树说。
“别,我对未来一无所知。你按你的方式生活。别让我于心不安。”方东树语调并不坚决。
半小时后,他们出了酒店,往景山公园而去。仿如去悼念先烈,二人神情凝重,各有所想。整座山都是空的,偶有鸟惊飞,雪花震落。小径扫干净了,雪堆在两边的树根下,灰暗。路上略滑,朱妙踩空一脚,穿得多,不觉疼,后来才发现淤紫一大块。方东树当时说,小心一点。朱妙说,该摔的还是会摔,小心也没用。后来有几次有惊无险,朱妙惊叫几回后,心情好了。太阳出来时,山里亮了灯似的,浮现无数美妙的阴影,树枝上没被风摇下的雪,还是晃眼,把天空映得发白。
从山底到山顶,走了四十分钟,没见一个早起的人,二人有独占良辰美景的快意。到得山顶,放眼一望,朱妙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从繁华市井爬上来,忽的满地苍茫,漂浮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俯瞰故宫庞大,飞檐,琉璃瓦,线条起伏,朱妙能听见远去的吆喝与夜里疾走的红灯笼,盛衰荣辱悲欢苦乐,都化作无形的气,凝聚天空,变成雪,覆盖这城,这山。一座城市,能以沉默承载历史,而苦难的肉身,却不能超负荷。朱妙知道,与方东树的这段感情,恐怕该从这里开始烟消云散了。
“喜欢北京。我也许会留下来。”朱妙说,山顶的风把她的脸吹红了,睫毛也结了雾。
“南方有南方的优点。北京的缺点不少,慢慢才能发现。”方东树很平静。
“南方,除了气候以外,都是我讨厌的。那里没有爱情,不重视文化。只有一群躺在优裕物质生活中沾沾自喜,做表面功夫的人。”
“你说的也不全对。不是要建设文化大城么,已经动手在搞了。”
“文化不是这么搞出来的。又不是建高楼大厦。”
“你知道就好,城市原本没有底蕴,不能归结于今天的人。”
朱妙轻笑一声,眼望天际,心里的决定沉下来。
“别怨我,我焦头烂额,没准哪天就从世界上消失了。”方东树摩挲她的脸,手冷的出奇。她宽容的抱住他,说:“你拖着两头,总不是办法,现在你只有离婚了,至少你得让孩子名正言顺的来到世界上。说不准那女人是用孩子来钳制你,其后才是爱。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还是在意名分的。”
“没法想太多。地狱之门进来容易,出去难。”
“你也别说的这么痛苦,知道你对她有感情。”
“天意弄人,你来得这么迟。”
“你记得我就好。”
“你有什么困难一定找我。”
“管好自己吧,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会全力以赴。”
这番谈话,并不是二人上山的目的。因此谈完后,都有点莫名其妙,好比有鬼使神差。仍是牵手下山,只是比上来时速度更慢。仍有鸟惊飞,雪花落。朱妙不觉得新鲜了,脚地踩空也不再惊叫了,只是忽的想到程小奇,他一定在不断的拨打她的手机,发短信,发电子邮件,说不定一怒之下,还会向许知元抖落他和她的幽会,说她的身材好,皮肤滑,湿润度强,但肯定不会说自己是豆芽菜。朱妙心里乱了,让许知元知道这件丑闻,许知元会恶心,她自己也会反胃。让一根豆芽菜毁了清白,怎么说都不值。
朱妙摸了摸关闭的手机,对方东树说要方便,便进入了林中的小白房公厕。
电话打过去,许知元那边似乎都很正常,说这几天挺闲,没人拍婚纱照,也问她玩得好不好,哪天回来,他来接她。她说你那工作怎么像抽筋似的,一阵一阵,我后天回,不用接,没必要折腾,机场大巴很方便,他说想没想我?她说你呢?他说当然想了,打你电话关机了。她说手机没电了,找了个同手机型号的人,今天总算充够电了。他说路上小心,等你回来看金鸡,棒极了。
程小奇发的数十条短信息爆豆子般响了一阵,朱妙一字不看,全部删除,关机,把手机卡取出来,丢进厕所。
方东树百无聊赖的把脚朝路边的雪堆里来回捅了几下,发现鞋面变得干净漂亮,便又将另一支脚同样试了几次,十分满意这样的清洁方式。这种近乎童真的举措,反而使方东树显得老态龙钟,老的令朱妙诧异。
朱妙贴过去,学他用脚捅那堆雪。
这时有几个人经过,谈话严肃,缓慢的往山上走去。
第二天,方东树与朱妙去了颐和园。落光了叶子的垂杨柳下,池水雅绿,小橡皮船冻在水里,船顶覆盖一层冰,静态中更显凛冽。后又穿越断垣残壁,余碑碎石,写下曾经的野蛮。方东树暗为自己不平,同样是男人,同样是婚外恋,自己搞得格外狼狈。那些男人,铁打的老婆,流水的情人,高山流水唱知音,生儿育女,妻贤子慧,家里的安排妥当,外边的从不惹事,如一个庞大的企业,一切运转正常,招牌闪闪发亮,看上去蒸蒸日上,让人羡慕。
其实方东树十分谨慎,他仔细权衡过得失。从他第一次上过朱妙的床后,就开始小心翼翼的收网。他并不打算把朱妙捞上来,而是制造漏洞,让朱妙心平气和的游离网心。
朱妙再次表示会离开南方。她的眼睛里面也是零下二十度,裹了一层透明的冰,在她嘴里呵出的热气中闪亮。方东树说:“你就那么讨厌南方么?”朱妙笑着擦了一下沾在睫毛上的雾气“北京有景山公园和颐和园,在这里自由。”走到石拱桥上的时候,她俯身看着水中的倒影说:“我不能承受,和你同在一个城市,却如阴阳相隔。你看,一个在水中,一个在桥上,水里的上不来,桥上的下不去,即便跳下去,也只是破碎。”她说完朝水里吐了一口痰,方东树觉得那痰正好砸在他的脸上,水晃了几晃,天也晃了几晃。
方东树觉得朱妙内心是恨他的。
“小说进展如何?”方东树并不是真关心这个,只是想打碎氛围,证明他对她的关心。一个饥饿的人,不会失去理智的想丢掉手中的面包,幻想不切实际的鱼翅鲍鱼。林芳菲这块面包,其实是最耐啃,最耐咀嚼的。方东树收拢手中的网,剩下的就是打道回府了。
“不太顺利,结局没法处理,死亡结局是最笨拙,最省事,也最常见的,我得想办法让人都活着。”她回答。声音泛着湖水的雅绿,身体如一株松柏挺拔。
“什么时候写完?”
“快了。”
“记着,会有一双眼睛默默地关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