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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一片酱黄色相对的是一个灰色的院子,我在工作日里像一个皮影戏的人物那样没有重量地动来动去。
皮影化的过程从早晨挤公共汽车开始,一挤公共汽车,吱的一下,立马就变成了皮影。我们常常在车上听到有人抱怨:挤什么,都快挤成照片了!皮影就是公共汽车上无数照片中的一种,只不过比照片更薄更不独立,唯一的优点是还能够动作。
皮影林多米从公共汽车里挤出来,走进办公室,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稿子从她的头顶进入她的身体,曲曲折折地充满了她身体中那些原本是肌肉和骨骼的地方,她的身体开始鼓胀起来,透过她薄而透明的皮肤可以看到不少平淡无奇的词组和句子在她的身体里冲来撞去。在某些清闲的日子里,这些平庸乏味的句子无聊地在她的身体里飘浮,像一些古怪的被虫子咬过的羽毛,无聊地飘来飘去,红色的墨水从她的指尖流进去,有些字被改成红色的字。而在另一些繁忙的日子里,稿子从头顶直灌而入,它们像垃圾袋里的废纸一样被挤得紧紧的,一点空隙都没有,这时候看上去的林多米就像一只透明的垃圾桶,里面是各种质地的废纸,它们的词句、对与错、好与坏统统挤压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然后,阅读加工过的稿件从四肢末梢排泄出来,送到主任大弯的手里。
然后送给主管主编。然后在编前会上宣读,然后送到照排车间,然后画版,然后是一样二样贴样清样。在三四天的时间中,如果我们要集中再现林多米在职业中的忙乱情形,有必要把皮影变成动画,从形式上看,皮影毕竟比较平面,空间有限,无非是从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在加快的速度中变得无趣。而把林多米所在的环境变成动画的环境,把皮影林多米变成动画林多米,事情就会变得有趣得多,也不失其概括性。
我们将会看到在那个迷宫的巨大院子里,部机关的12层高楼灰而巍峨,此外还有气派非凡的院中院,低矮而紧密的灰色矮墙、飞檐的屋顶、朱红色的门,如果屋顶是黄色琉璃瓦简直就跟故宫的偏殿相去不远,这样的小院不用说就是部长办公所在地。环境时报在高楼旁边的一排简易平房里,墙壁和屋顶都是用简易材料(瓦楞板什么的)做成,它又瘦又矮,就像是高楼吐出的好几口唾沫。
在这幅一目了然的全景图中,动画林多米像一只虫子一样跳来跳去,从一间平房跳到另一间平房,穿梭不停。她的路线互相交叉,像一团乱麻,在我们看来实在没什么意思,不知目的何在。我们还看到,在这座迷宫般的院子里,在高大的树木和房屋之间,林多米更像一只忙碌的蚂蚁。
她的头发因为忙碌而缺乏料理,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干涩发黄,她用橡皮筋随便扎在脑后,这是一种最普通最没有味道的发式,是所有有年幼的孩子又有繁忙工作的女人共同的发式,它比50年代的齐耳短发还要方便,短发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剪短,这种马尾巴就没有这样的麻烦。
这个自从生了孩子后就没有时间收拾自己的女人,嘴唇干涩、脸色灰黄,身体干瘦,由此我想到,这个迷宫般的院子一定存在着某种场,专门吸收人特别是女人身上的水分,它缓慢地却从不中断地干这件事。
这个女人总是穿着灰色的衣服。浅灰的t恤、铁灰的灯芯绒、黑灰的羽绒衣,各种不同的灰色跟随这个女人穿越一年四季,它们像深深浅浅的灰尘堆积在她的身上,这使她看起来常年灰扑扑的。
这种对灰色的钟爱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是因为灰色禁脏?还是心情灰暗没有亮色的体现?抑或是她天生就不爱张扬?
没有人会想这些。人总是对时装感兴趣,对那些引人注目的东西,对新鲜的质地和款式又摸又捏,远观近赏,回味不停。灰衣女人在迷宫般的院子和人群中走来走去,沉默不语。
我们觉得她有点怪,常年穿不起好衣服我们又有点可怜她,特别是她离婚后我们更是可怜她,我们担心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再婚的男人,也找不到一个不结婚但可以帮帮忙的人。我们在办公室里看到她在窗外走来走去送稿子,总是止不住要议论几句,但我们之中从来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离婚,她从来不跟我们诉苦,从来不说。她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没有办法保护她。
我们听见这个灰衣女人在编前会上念稿子的声音像老鼠一样,这样的情景在我们看来就像时快时慢的录像,她的声音在快进时变得吱吱嘎嘎,如果我们把她的声音和她灰色的衣服结合起来,如果我们有着正常的联想能力,我们就会十分恰当地把这个女人看成是一只老鼠,她本来就又矮又小,走路又只看地上,而且受惊似的匆匆忙忙,谁要是想不往老鼠上想都不可能。
我们很想把这点联想传达给她,面对一只老鼠,人总是有优越感的,如果她知道我们这种无聊的联想,我们的优越感就会更确定一点,这是多么的好!这时我们发现我们中间缺少一名小说家,好把我们的发现写出来公之于众,我们有的时候盲目地崇拜铅字,就像我们崇拜物质,变成了铅字就更加可靠更加牢不可破了。
这个女人的莫名其妙之处还在于开会从不发言,在每周一次的例会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发言表示如何做好一个人,只有这个灰衣女人目光恍惚,神不守舍,她从不表明自己准备从哪几个方面着手做一个人,如果大弯点到她的名,她就会像被马蜂蜇了一口,然后含含糊糊,支吾几句。这是她自甘在老鼠的路上越走越远,不过,在例会上由于这个女人的静止不动使她看起来更像一只蜘蛛,灰色的蜘蛛,一动不动,阴沉,沉默,令人讨厌。我们甚至觉得她会结网,结得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搞得我们一看就头晕,一想就头疼。蛛丝紧紧地缠绕着她,阻挡着我们的视线,我们知道,只要一走近这个女人,无形的蛛丝就会粘着我们。
灰衣女人在画版的时候就是蜘蛛吐丝的时候,她低着头,弓着背,在桌面大版式纸上,将线从一头画到另一头,再也没有比这个人更像蜘蛛织网的了,她一次画版下来比我们所有人画的线都要多得多,她画错了擦掉,擦掉了再画,各种隐形和显形的线交叉重叠在一起,粗细不一。
我们总是预先就知道了结局,这个灰衣女人简直是太不聪明了,不管她画多少种线都不会顺利过关的,只要她交到大弯手里审查,大弯就会在一分钟内向她咆哮,如果她把线画细了,大弯就说太小气了,如果她画粗了,大弯就说太粗笨了。
大弯在这个时候身上就会微微发出一种塑料的声音,从他骨骼的缝隙间发出来,通过皮肤上的毛孔散发到空气中,在声音发出的同时,还会伴随气味,也不是正常的气味,而是塑料烧焦的气味。
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沙哧沙哧的,有时一整天回响在屋子里,有时好几天听不见。这种奇怪的声音从大弯的肋骨间发出,沙哧沙哧地响,越靠近大弯听得越清楚。
有一次灰衣女人在这种声音响起的时候说:塑料。
灰衣女人精确的判断力并没有改变她的地位,相反,这只能使她更糟。身体里发出塑料的声音是大弯的隐私,谁发现了这一点还明确指出来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不过这只是她厄运的源头之一。
我们旁观者最清楚,除了塑料的原因,还因为大弯本人对版式失去了判断力,他失去判断力是因为每次开会他都会当众受到领导的粗暴批评,越批评他就越失去判断力,越失去判断力就越受批评。大弯陷入了这样一个恶性循环圈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大弯实在太想当正处长了,他在副处长的位置上干了二十年还没有扶正,实在是天不长眼,大弯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吸烟不喝酒,不好女色,不开玩笑,不随地吐痰,勤洗澡勤换衣,不脏不臭,不胖不瘦,还出过一本书,到底领导为什么不喜欢他,我们谁也弄不明白。我们知道这个问题折磨了大弯有整整二十年了,它是大弯的命根子,关系到大弯的住房和儿子的就业。这个念头(或者叫追求)的根系遍布了大弯身上所有血液流动的地方,它们越长越长,越长越多,从他的心脏出发,一直长到了他手上的末梢。如果谁的眼睛有透视的功能,就会看到大弯的身体是一株庞大的根系,根系多得惊人,每一根细须在他的体液中杂乱地漂浮,活像大海里的水母。这遍布身体各个部位的庞大根须本该相应地长出一棵大树才合适,但它既没有枝条和树叶,连一个芽瓣都没有。这种没有成果的状况使他体内庞大的根须更加触目惊心、徒然、盲目。
陷入在怪圈中的大弯还能怎么样呢,他只能无端地冲灰衣女人咆哮,对这样一个在部门中地位不高又没有后台的人咆哮,以向领导证明他的管理魄力,这是大弯走的一条死胡同,他明知走不通也要拼命往前撞。有时候我们觉得这其实也是壮怀激烈、可歌可泣的业绩。
灰衣女人的厄运就此降临了,不管她怎样画大弯都不能一次通过,总要改了又改,她的铅笔尖落在涂改过的纸上,发出刺耳的嘎嘎声,有时候她画着画着头发就落了一层,头发和铅笔线混合在一起,比蜘蛛网还要难以辨认。这个女人是另一个陷入怪圈的人,她在一次次的涂改中早就失去了判断力,大弯的咆哮更是使她分不清好坏和对错,她越是分不清就越是想要分清,所以在她画版的时候总是要请教张三或李四,不管是李四还是张三的建议,只要经过她的手画在版式纸上,就仍会不可避免地招来大弯的一阵号叫。我们甚至怀疑这个女人是某种类型的女巫,碰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会死,她碰到什么什么就变糟糕,或者说她的巫术就是故意把什么东西都弄糟,把大弯激怒,使他像木偶一样蹦起来,我们的依据是面对大弯的呵斥,灰衣女人居然无动于衷,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我们很愿意看到她掉下眼泪来,但我们总是愿望落空。
灰衣女人的眼泪、老鼠的眼泪、蜘蛛的眼泪从来就没有掉下来过,这是我们的旁观生涯的一个巨大缺陷,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生活中就会没有高潮,没有高潮的生活是多么乏味令人难以忍受。
关于单位的事,我常常会搞不清楚到底哪些是噩梦,哪些是回忆。那些在我视野里出现的皮影、动画和蜘蛛是谁?那个灰衣女人是谁?“我们”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