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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蛇赤脚走在花园里。
她的长长的裙裾拖过湿粘的青草,沾染得污迹斑斑,那柔弱而痛楚的三寸金莲被尖利的石子割伤,血渗过袜子染在青草上,终究不知是人沾了草的气味,还是草吸了人的精髓。
然而人与草之间,自然有一种和谐,就像疼痛与割伤之间的和谐一样,草青和血腥混在一处,弥漫了整个园林。
卢家的园林是非常出名的,假山亭台,暖阁绣墩,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单是院与院房与房之间的连接,就有月洞门,垂花门,菱角门等十几种样式,各个不同。园里半埋着青花瓷的圆口缸,缸里有金鱼,池里有荷花。林间铺着石子儿路,路两旁种着各色花树,如今正是梅开季节,一团团逐队成球,风一吹便飘洒下来,满园里榆荚芳菲,寒香四溢。
冬天过去了。那么漫长而痛楚的一个冬天。
小蛇在一株老梅树下停下来,有些不辨悲喜的感慨。她想起大少爷卢长衫走之前跟她说的那句话:“你是不该属于这园子的。”
她一时听不懂。他便又解释给她听:“这园子里只能养花,不能养鸟;花自开自败,可以认命,鸟却应该自由自在,要飞出去的。”她更加听不懂。他便叹息又叹息,说:“多说也是无益,等我替你想周详了,你再自己想想吧。”她越发不解,莫非她自己想不通的事,他倒要替她思想么?但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好的,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怜惜的意思,是卢四爷和二少爷的眼里所没有的。
四爷也喜欢盯着她看,看的时候眼睛里又爱又恨,让她害怕,因为她知道那看下去的结果便是他对她的摧残和折磨。洞房的夜里,四爷没能成事。以后一连三个晚上,也都没有成。以后都没有成过。但是四爷仍然每天晚上都要折腾她,把她压在身底下翻过来覆过去,摸她,拧她,咬她,使她呻吟哀叫。如果她不叫,他就更加下死劲地拧她,直到她叫出来为止。也许从嫁进卢府起,她的命运便注定要与疼痛结缘而密不可分了。与四爷的蹂躏相比,石子的割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二少爷则喜欢偷看她,吃饭的时候看,开会的时候看,洗澡的时候也看。她一想起二少爷偷看她洗澡的事就打哆嗦,又不敢告诉四爷,只好每次进澡房前都四处查看严谨,把所有的门窗关严实,而且动作总是急匆匆的,一次也没有洗舒畅。
但是最让小蛇害怕的,还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一条大黑狗的注视。大黑狗是四爷新近养的,身形高大,毛皮光亮,舌头永远吐在外面,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而且只看女人。四爷常带着它走进各房太太姨娘的房间,也进过小蛇的屋子,小蛇被吓得尖叫起来,连连挥手让四爷带它走,四爷阴阴笑着,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就那样笑眯眯看着小蛇闪躲,尖叫,求饶,至于哭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狗走了,那神情,倒好像自己终于成功地完成了一次高潮似的。
从此小蛇就对大黑狗避如蛇蝎,比闪避大太太卢胡氏还厉害。
说来奇怪,那卢胡氏硬是对大黑狗偏爱得很,大黑狗也是见了卢胡氏最亲热,见了面就往上蹭,不住地舔她的腿。有一次卢胡氏招呼小蛇一起在园子里挖蚯蚓喂鱼,大黑狗不知怎么溜了进来,冷不防从后面猛地两脚搭上卢胡氏的背,卢胡氏被吓了一跳,小蛇则手脚都软了,大叫起来。园丁忙进来把狗牵了出去。卢胡氏脸上冷冷地,斥责道:“一条狗,自家养的,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还不快起来呢,让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二姨娘慧慈告诉小蛇:老葫芦有三个爱好——告状,念经,喂鱼。如今又多了一条,养狗。说这话的时候,二姨娘眼神闪闪烁烁的,笑得十分诡异,那笑容后面的暗示让小蛇一阵作呕。
小蛇觉得这府里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时而像刀子,时而像绳子,能伤人也能缠人的。早在进门第一天,在她穿着全绣褂裙站在影壁下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些眼神给刺穿了。那些敌意的警觉的猥亵的贪婪的目光在瞬间穿过她的层层装裹,穿过她锦绣的袍服,绫缎的夹袄,细麻的裙撑,软绸的亵衣,直抵心脏。
重重的眼神网罗下,唯一的一点善意就来自大少爷卢长衫。那双眼睛,是湖水一般的,清澈,平静,带着一点点怜惜。那怜惜,是卢府里仅有的温暖,因为稀罕,而格外庞大。
可惜大少爷不久就回省城了,要一年后才回来。小蛇想和大少爷说说那条狗也来不及。那条狗,是大少爷走后才来的。不知怎么,小蛇有种混沌的自信,觉得只要自己跟大少爷说起那条狗,大少爷就一定会想办法把狗弄走的。
小蛇有一点想念大少爷。这是她愿意和二姨娘慧慈走近的原因。她愿意听慧慈讲讲大少爷小时候的事。
卢家是一部有着烫金封面官印题款的硬壳巨著,每一页翻开来都写着祖上的功勋业绩,历代的贤德贞烈,以及对后辈的谆导教诲,那些都是真的,一点儿假不掺的,凭血与肉咬牙切齿挣出来的,是锋利耀眼的斧刃,是装饰华美的剑鞘,是打磨锃亮的铜镜,是镶金嵌玉的峨冠,辉煌而堂皇,摆到哪里都不容置疑的。
不能看的,只是插图,那些线条贲张肉欲横流的插图不是工笔,不是泼墨,不是油彩,也不是素描,而是实实在在的版画,笔力雄健,每一刀每一刻都用尽了力气,深勾出世间最阴郁角落的邪恶与淫秽,那些是常年见不到阳光的,是在臭水沟和最卑贱的心灵底层滋养孕育传播壮大的,平时收藏得极隐秘谨慎,只有在没有人也没有月亮的夜晚,才敢拿出来在昏暗的灯烛下把玩欣赏,嘴边噙着淫邪的笑,眼睛一闪一闪,把声音压得极低,身子缩至最小,并发出只有动物才会有的“咻咻”声。
这样的插图,是在卢家每一代当家人挺括华美的袍服下都私藏携带过的,并且不时玩票上演,一代比一代更花样翻新,一代比一代更不留痕迹,那些版画的笔划并不是留在书页上的,而是留在刻画人的心中,淌在血液里,并不动声色地传给下一代。
邪恶在他们的骨子里传宗接代,不需要任何明确的文字或语言的表述。下一代禀承了上辈人的血,也就收藏了那些隐形的版画插图,同时拥有了照眼的烫金封面。
然而到了长短衫这一代,收藏的形式改变了,兄弟俩仿佛在各自的娘胎里打了一架,提前做了一次家产均分,结果哥哥撕去了那金封面,弟弟却得到了插图版。
哥哥卢长杉,英俊挺拔,气宇轩昂,读书过目不忘,待人和气友善,是个毫无瑕疵的完美青年,因为长年穿着一件湖水蓝的竹布长衫,愈发显得风度翩翩,儒雅可亲,故而人送绰号“卢长衫”他是卢家的太阳,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阳光普照,所有的姨娘都喜欢让他陪着逛街,所有的下人都喜欢同他开玩笑,所有的女孩子无论来客中的大家闺秀还是自己家的婢女丫环,见了他,再大方的人也忍不住低头一笑略含羞涩,再腼腆的也会对他的礼貌报以和颜悦色。
弟弟为人却是截然相反,一则是同哥哥相对,二则他又最喜欢穿西装,所以大家举一反三,称他“卢短衫”短衫于穿着上最是讲究时髦,民国元年七月参议院公布了礼服样式,他当时还小,对时政改革一无所知,却独独对服装令大感兴趣,马上照裁了四套大礼服和常礼服,而且昼晚两种绝不相同;北伐后,政府对服制重新规定,他又立即赶制了中山装和西装;他大哥去上学,他不去,学生装却又是日式又是欧式地做了好几套,直立领儿,胸前一个口袋,下面两个口袋,七个扣子,好像穿身衣裳就相当于进了学堂似的。尽管这般讲究,他的西装却穿得着实窝囊,烫得再笔挺熨整的西服穿到他身上也只如一块抹布,总是全身起皱,哪儿哪儿都不妥贴,任凭多出色的裁缝也无法帮他剪裁一件合体的西服,再细的工艺穿戴起来都像是偷来的。而且他的性格中又带着那么一种天然的阴郁,两只眼睛邪邪的,看到哪儿,哪儿就黯然失色,卢家一家子都是园艺爱好者,唯独短衫的房里却是一盆仙人掌也养不活,就仿佛花儿也禁不住他的注视似的。
然而这对兄弟的感情倒是好的,大家都说这是因为长衫不计较的缘故。因为长衫已经一早表明,他毕了业,不要家里一分一文,要自己赤手空拳打天下去。短衫却是相反,早从六岁起,已经学会大模大样地到账房里支钱,有人说,他可以两只手打算盘,同时算十万块以上的两盘数,而纹丝不乱;十二岁开始进出妓院,什么聚花楼攒花楼万花楼,都是他的温柔去处,常让那些花花子弟们苦思猜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妓院里到底能干些什么;十七岁便成了当地流氓的头头儿,带着十几个地痞横行乡里,整个青桐县只要是不学好的富家子弟或是有几个钱的黑道头目,没有不和他沾边儿的。一次为了轮奸民女致死人命,头晌被锁进局子,后晌便又放了出来,苦主不服上告,一个知内幕的小警察偷偷透给他:“告什么告?我们局长这会儿正跟卢会长喝酒呢,肯赔钱已经是好的了,你还指望赔命不成?告下去,说不定反告你个诬蔑,还不知赔谁的命呢。”吓得苦主掉头就走,连钱都不敢要了。从此卢短衫更加胡天胡地,肆无忌惮。有人说,给他杆枪,他连亲娘老子都敢崩;给他个梯子,他非上月亮把嫦娥抢了不可。这可天下,就没有二少爷不敢想不敢干的坏事儿。
小蛇见着长衫的时间不长,大少爷有多么好,其实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但是二少爷有多么可恶,却是早已体会了的。每每受二少爷纠缠,她就会想起大少爷,想着家人们所说的大少爷的好,想着他说过的要帮自己想周详的事,便十分遗憾为什么是短衫留在家里,而长衫却走得远远的。
想着这些,小蛇无缘故地站在老梅树下叹了一口气,便听到身后有人邪邪地笑起来:“好好的,新姨娘叹什么气呢?”
小蛇吃惊回头,暗暗叫苦——来的人,正是卢短衫。
二
最近二少爷短衫很有些不遂意。老爷子自从秋菊之死害得自己最后一举的希望也破灭了之后,就恨上了他。恨他,却不能明说,便在钱财上苛扣他。不仅发下令去要账房细查账目,而且通知各酒楼烟馆不许给二少爷赊账。
烟酒不赊倒还罢了,反正二爷有的是朋友,还怕没人请吃请喝?但是花街柳巷的开销可就惨了,没听说嫖姑娘还有欠着的。就算张三爷常十三少的替自己把花酒账付了,姑娘的体己可还得自己掏呀。要是不掏,姑娘的脸可就成了晚娘的脸了。万花楼那些婊子可真叫没良心,平日里也不知吃了自己多少,差着一回半回,就给自己脸色看。二少爷哪能丢得起这个脸,因此这段时日只好少出门。
少出门,就在家里闹起故事来。先是小打小闹地放几个狐朋狗友进来聚赌,赢了便胡天海地,输了便偷家里的古董物事抵账——其情形正相当于“静园”里的溥仪爷,钱是没有,珠宝字画倒是随手可得,只要用得着,随时随地都可以拿一两件出来送人的。
玩了半个月,胆子越玩越大起来,恃着小花园背静偏僻,老爷等闲不会来的,索性竟把个万花楼搬了来家,公然在小花园偏厅里吃起花酒来,又让家里的丫环学着万花楼姑娘的打扮举止做戏供他们玩乐。种种作派连姑娘们都看不过,撇嘴说:“要说呢,我们有我们的活法儿,人家有人家的活法儿,我们不敢看不起做丫环的,她们也不好看我们不起吧,各有各的苦命罢了,却又把我们一起拿来取笑,爷们也太狠心了些。”
短衫大笑,便搂着这说话的万花楼花魁姑娘万剔红要亲嘴,说:“好一张利嘴巧舌头,让爷尝尝,到底是甜的酸的。”便有个专放高利贷的常十三少凑趣卖乖:“想必是辣的吧?”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常十三少又道:“听说你家五姨娘原来也是花魁出身,真的假的?”
短衫笑而不答,万剔红抢着说:“怎么不真?就是聚花楼的头牌,花名叫作‘凤凰琴’的,进了卢家,留个头尾,掐去中间儿,改名儿叫‘凤琴’了。”
十三少道:“剔红姑娘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敢情是也想着要做卢家人,来个父子花魁吧?”剔红照脸儿“呸”地一声:“你也太小瞧姑娘我了,难道可天下的人都惦记着要做卢家人不成?在卢家,连丫环都是这样儿,做姨太太,还好得了?外人只道嫁进卢家就是进了福窝儿了,依我说呀,和我们万花楼也差不多。”说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短衫讪讪的,斜了剔红一眼,道:“你这张嘴呀,早晚要叫人缝起来的。”
常十三少便凑在短衫旁边说:“什么时候,让你那个出名儿的凤姨娘出来给我们见见呀?”
短衫横他一眼,半真半假地问:“是不是我带凤姨娘让你开开眼,我欠你的钱就算了?”
十三少也半真半假地应:“那看是怎么个开眼了。单是跳舞喝茶的交际,我请就是,地方节目随你挑;要是再深一点的交往呢,别说你以往欠我的钱,就是再加上一倍,我也不敢跟二少爷你要呀。”
短衫道:“哪有那么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四少更加压低声音,笑道“这事儿要搁在别家里或者难,搁在你二少爷身上,还算个事儿吗?我才不信家里放着个聚花楼头牌,你会淡着。”
短衫且不接茬,只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说:“时候不早了,也该散了。”
大家算起账来,又是短衫输了,加上前一次的债,利滚利共欠四少是两千四百八十块。短衫笑着说:“钱是没了,凤姨娘一时半会儿也请不来,不如拿剔红抵账吧,让你也尝尝是甜的辣的。”
不待常十三少回答,万剔红先挂下脸来,冷冷道:“我们虽是卖的,可先有爹老子卖,后有鸨儿卖,倒不烦着少爷。少爷们有钱,也只可买我们来凑凑兴,哪里轮得到来卖我们呢?”
众爷们忙插科打诨地取笑:“剔红怎么就恼了?一句玩笑罢了,你要玩不起,可就没意思了。”
短衫冷了脸,也不笑,也不怒,淡淡地没有表情,半晌,才说:“剔红姑娘现在是头牌啦,身价儿高着哪,我们别说‘卖’啦,‘买’也不敢想哪,只敢‘请’!以后还怕请不动哪。”
随万剔红一起来的姑娘们知道短衫上了心,动了真气,都怕惹火烧身,紧着劝:“二少爷说的哪里话?对您,我们还用得着‘请’吗?‘叫’就行了。谁还敢不来怎么着?别看剔红姐姐当着您的面嘴硬,那是逗趣儿呢,见不着您面的时候,您可不知道剔红姐姐多想着您哪!”又撺掇着二少爷和剔红喝了交杯酒,这才一哄散了。
短衫终是觉得无趣,送走众人,懒懒地看着丫环们收拾了残局,又命摆上烟榻来,单命秋月侍候,歪着恹恹地抽了一顿烟,这才渐渐回过气来,重新有了精神,便又搂着秋月求欢。秋月只是闪躲,说:“秋菊的七七还没过呢,我怕”短衫不乐:“怕她怎的?她活着也是个丫环,死了还能成仙去?”秋月说:“倒不是成仙,大家都说说秋菊做了鬼了,鬼魂还留在卢家院子里,不肯走。”短衫觉得晦气败兴,沉下脸来。偏秋月不留神,说溜了嘴,只管一径地说下去:“管柴房的说亲耳听见秋菊在房里哭呢,他们还说,秋菊是在找少爷您,不过七七,是怎么也不会走的”短衫大怒,一脚将秋月踢了个趔趄,骂道:“放屁!死鬼秋菊敢找我?你叫她找来!都是吃饱了撑的放臭屁!你告诉他们给我听清楚了,谁要是再说这些放屁的话,我就把他捆在柴房里守着死鬼过七七,亲眼看看死鬼会不会来?”骂够了,又赶着把秋菊再踢打了两下,这才一甩袖子走了。
天边早已大亮,短衫看看时辰不早,便从小花园穿月洞门进正花园,准备往大房里给他娘请安。刚绕过假山,忽听得悠悠一声叹息,细细地钻进心眼儿里去,别提有多受用。定睛一看,前面走着的,竟是他想了许久的新姨娘小蛇,她赤着一双脚,薄薄的身子压平了的花瓣一样毫无遮拦地透过阳光和凉风,悄无声息地行走在落花满地的石子路上,一个脚印儿也不留下。
短衫大喜,心痒痒地一路紧跟着,直到小蛇在老梅树下站定了,又细细地叹了一声,这才蹑手蹑脚走出来,凑上前笑嘻嘻矮个半身,调笑道:“儿子给新姨娘请安了。新姨娘怎么不穿鞋到处走,就不怕着了凉让我爹心疼么?”
小蛇脸羞得通红,忙低了身子把手里的鞋往脚上套,短衫笑道:“姨娘不方便,还是让儿子来服侍吧。”不等小蛇回答,早蹲了身子,一手抓鞋,一手便握住了小蛇的一只小脚。小蛇只觉心里突突乱跳,又羞又怕,又惊又窘,死命挣出脚来,夺过鞋子便走。
已经走得远了,犹自听到短衫得意的笑声,道:“姨娘慢走,改天儿子再帮你穿鞋。”小蛇只装不听见,急急地一直走出花园了,确信短衫没有追上来,这才寻个石凳坐下,赶紧把鞋子套上,又立定喘了半晌气,才跚跚地往正房大太太屋里来请安。一边走,一边眼泪可就掉了下来,心想自己的命可真苦,嫁给了一个半截木桩的老头儿不算,还要受他儿子的气,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正呜咽着,忽听“扑剌”一声,几只鹊儿从树丛里飞起来,径直出园子去了。小蛇吓了一跳,忽然想起大少爷长衫说的花呀鸟呀的话,倒忽然悟出点意思来了。
三
大太太卢胡氏的屋子里镇日传出悠悠的沉香味儿,敲木鱼儿的声音紧一阵慢一阵,打从第一个姨娘进府时敲起,敲了有近四十年还是没有节律,像破铲擦锅,越响越叫人心烦。三姨娘说大太太念经根本不是为了信佛,而是不想让别人好过,故意制造噪音。
这敲木鱼的声响只有在早请安或者吃饭的时候才会停上一会儿。早请安又叫开晨会,在卢家是一种盛大的仪式,也是卢胡氏的权威的集中体现。晨会时,整个卢府的人,除了老爷,其他妾室儿女,男仆女婢,都要集中到这大房的外客厅来,请安聆训,听卢氏教诲。为了这,大房几次重修,外客厅越修越大,就快超过前院议事厅了。四爷有一次建议过不如干脆就把请安仪式挪到议事厅进行,但胡氏死不同意,四爷也就算了。
外客厅里,面南摆着一幅祖传紫檀点翠嵌牙山水插屏,下设一对紫檀雕花椅,胡氏自坐了右边椅子,空着左边的位子算是给老爷留座;下边一溜两排四把黄花梨木椅子,上面搭着墨绿弹花椅袱,是四位姨娘的座位,小蛇是后来的,便又在底下加了把鸡翅木椅,搭宝蓝绣花椅袱,看着十分乍眼,越发让小蛇不安;姨娘身后站着各房儿女和他们的教师,二少爷卢短衫则站在胡氏下手;再下面是仆婢下人,一总跪着回话,直要等晨会完了才可以起身。
整个外客厅的布置堂皇而陈旧,都是有身份有年月的家俱。而卢胡氏屋子里的器俱更是有年月有身份的,有张玉瓷的鼓形桌子已经桌面斑落,但是她不许换掉,虽然她非常不满于凤琴和小蛇屋子里新颖时髦的摆设,但却并没打算要让自己的屋子照着那么做。在她心目中,这些上了年月的旧家俱是一种身份,是娘家的陪嫁,夫家的威势。就和这些紫檀椅子黄花梨木椅子一样,不单是一把椅子,还是地位的象征,身份的明证。
这日小蛇来得略迟些,怯怯地低身请了安,又向各房姨娘一一见礼,才敢向自己位子上坐下。胡氏眼皮儿也不抬,只翘起戴了金指套的尾指,端着珐琅盅儿慢慢地呷茶。底下仆人们也都大气儿不敢出,鸦雀无声地跪着。又隔一会儿,短衫才施施然进了房,大大咧咧向母亲请了个半安,笑嘻嘻往左手下边站定了。
卢氏这才咳了一声,丫环忙捧过唾盒来,卢氏向盒内吐出茶叶沫子来,又慢慢地从丫环手中接过织锦帕子来擦了嘴,这才清清喉咙开始说话,无非是各房姨娘早睡早起节省灯油,观花节近要园丁们早做准备,又是厨房算计不足管家催账不利,总之都是嚼烂含臭了的一些套话例事,将将地说了半个时辰,忽地话风一转,望向二姨娘慧慈道:“大少爷的婚事已经提了几年了,这次又提上来的这个何家小姐,你怎么说?”
小蛇只觉心里忽悠一下,身子都凉了,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昏沉沉地只见慧慈赶紧站起来回话道:“大太太这是怎么说的,家里的大小事儿还不是您做主吗?哪里用得着问我的意思。”
胡氏冷哼一声:“你本事大呀,你儿子有主见着呢,前几年喊着什么要自由恋爱,要新思想,硬是退了陈家的亲事。好吧,他要新思想,我就由着他新思想去,乐得不操心。这可好,如今一耽误都三十岁了,也没见恋爱出一头正经婚事来。还不是要我们做长辈的操心?再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得有规矩,做哥哥的也该给弟妹们做个榜样不是?哥哥不娶亲,弟弟也被耽误了,可怎么好呢?你说是不是这话?这回亲事,到底要不要我们管?要还是嫌我们人老事多,我就不管,让你自个儿教儿子去。”
胡氏说一句,慧慈就点头答应一句,直待胡氏说完了,又问着她,才赶紧满脸带笑回道:“要管,要管,这家里要是您不管,哪里就有今天的威势了?长衫要是您不管,哪里长到这么大?”说了半天,却到底没说要不要娶那何家小姐。
小蛇在肚子里乐了,从而知道了长衫少爷为什么老大未娶,也明白了长衫在婚事上有多么倔犟,以至于老葫芦也拿他没办法,至于想用他娘压他,而二姨娘明知儿子不会听自己的,所以说了半天话等于一句没说。这样一高兴,底下的话也就没有听清楚。只忽然看到下人们磕了头起来,才知道晨请安已经结束了,遂脸上适当地露一点笑容出来,随众姨娘们一齐站起,恭送大太太回房。
胡氏一走,姨娘们便活跃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凤琴便邀请着:“去我那里打四圈吧,我才买了些干果点心,还有一只过冬西瓜,沙瓤儿的,准甜。”
慧慈一听打牌就高兴,便也撺掇着:“都去,都去。”娉婷做难说:“今天我答应了雅娟要带她去做观花节的新衣裳的,老师已经在等着了,实在抽不开。”雅娟是她的女儿三小姐。
荷花便也想起自己的闺女二小姐雅佩来,说:“说到做衣裳,雅佩也的确是该做身新衣裳了。眼瞅着夹袄要脱下来,单衣都还没准备呢。”
慧慈生怕打不成牌,便擅自作主说:“那么二妹妹就带着雅佩雅娟去做衣裳,三妹妹自己可以不去了,加上五妹妹六妹妹,刚好四人一桌。”
小蛇推辞说:“可我不会打呀。”慧慈拉着便走:“容易得很,我教你就是。六妹这么聪明的人,管保一圈就会。”
牌桌上时间过得快,春夏秋冬梅兰竹菊都是一翻手间的事儿,转眼又是一年,大少爷就要回来了。慧慈早早地把长衫的被褥衣裳都拿出来晒着,顺便也把自己穿不着的旧衣裳一起翻出来,小蛇也帮手整理。
二房院子里,满架的锦绣衣裳,反着太阳光,跳来跳去,像无数尾金鳞鲤鱼在绫罗绸缎的海里游。大少爷的竹布长衫夹在那些红裙绣褂中间,显得格外招眼。小蛇抻着长衫的衣襟,心里便恍惚起来,好像看到大少爷从那衣架的尽头走来了,连慧慈同她说话也没听见。
慧慈说:“都当着我不知道。我是有儿子的人呢,断不能像她们这么着。”
小蛇因听到“儿子”两个字,终于反过神来,这才答应一声:“啊?”
慧慈误会了,凑近来说:“你不信?我看得真真儿的。短衫昨儿晚上带着凤琴出门,天亮才回来。阿福给开的门。敢情是内应呢。”说着压低声音,又伸出三根手指说“不光是凤琴,只怕这个也不清不楚着呢。四爷老了,她们可还年轻,哪里守得住?”
小蛇脸上泛红,低头不语。慧慈拉拉她袖子,低低地笑着问:“我是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老爷为什么要赶在大冬天里娶你过门,原来倒是要你做幌子,做遮羞布呢。他天天在你屋里,到底成过一次没有?”
小蛇更加羞窘,推着慧慈说:“二姐姐说的什么呀。”
慧慈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女人,我们姐妹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他中不中用,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我就是纳闷,他明明是不行了,怎么老有人说晚上听到你屋里有动静,叫得惊天动地的?”
一句话说得小蛇眼圈儿红起来,只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捏着长衫的衣裳一角几乎攥出水来,慧慈见她害羞,也不催促,只笑眯眯地看着她。小蛇也不言语,慢慢伸出胳膊来,一点点褪去镶着如意滚边的宽襟袖子,露出手腕上深深紫紫的掐痕来。
慧慈倒吸一口冷气,失声叫道:“我的妈呀,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去?难怪都说你半夜里叫得惨,敢情是拧出来的。”又点头儿叹道:“这么说你还是个处女,没开苞儿的?真是造孽。”
小蛇更加心酸,咬着牙说:“不是的,我那晚上,被他被他用手用手把身子破了。”一语未了,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又怕人家听见,只得用拳头攥着堵在嘴里,抽抽咽咽得浑身发抖。
慧慈见她哭得可怜,也怕哭声招来别人惹出是非,赶紧拉了小蛇进屋里坐下,关上门,绞了毛巾来给她擦脸,贴心贴腑地说:“有句话我原不该说,传出去是要命的,可是看妹妹这样可怜,又不忍心不点醒你——这家里,上上下下统共没一个好人,四爷现在活着还好些,再坏也还有限,赶明儿四爷一蹬腿,叫那母子俩得了势,那才真叫人间地狱呢。妹妹花朵儿一样的人,落到他们手里,只怕渣儿都不会吐出一口来。要是有个一男半女还好些,又不可能了,趁早为自己打算些,到了那山穷水尽的日子,也不至没个抓挠。”
小蛇不解:“姐姐的意思是”
慧慈又露出那神神秘秘的笑容来,说:“这意思呢,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第一条自然是钱,趁着老爷喜欢你,赶紧往手里抓钱,想着法儿多要一些是一些,要到了,也别都收在家里,找个妥当地方妥当人替你收着,要不就干脆换成银票存在银行里;第二条呢,就是要有个知疼知热的贴心人儿,这话,我可就不好往深里说去了,说也没用,要凭各人的造化缘份。”
小蛇似懂非懂,又问:“那么二姐姐有了人么?”
慧慈笑道:“瞧你说的,我都什么年纪的人了,还想这个?我是有儿子的人哪,再不会像她们那么着。”
这句“我是有儿子的人哪”小蛇常听慧慈说的,今天才是第一次咂摸出味儿来,一个女人,不管是儿子还是丈夫,总要有一个男人来依靠的,自己的依靠可在哪儿呢?
想着,不知怎的,大少爷的影子倒又晃晃地跃到眼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