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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你们的唐老板,今天夜里死在办公室。”他手里拿着一副玻璃片裂开一条缝的金边眼镜,面对加里,眼睛凶光毕露“手里是你今天下午用过的勃郎宁手枪。说吧,加里,是不是你杀的?”
加里毫无畏惧之色,说:“我在晚上十点半回到大世界,去跟他要今天的份钱我们等钱用。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脸色很不好,抽着雪茄,玻璃缸里好些烟头只有一半,没抽完就灭了。”
的确,他到唐老板办公室,看见门开着,走廊里已经没有人。唐老板见加里进来,也没赶走他。电话铃声响起来,唐老板没有接,甚至像没有听见。
加里就这么说了出来。
“你手里有枪,你没有动手?”那个人追问。
“我们玩魔术的,所有道具全是假的,我们不玩真刀真枪。我们在大世界前后共三年半,受尽盘剥欺侮,二先生在时,也是唐老板在管事。我们也一直靠他吃饭,没有他也进不了大世界,我要的是他该给我们的一美元,没有理由要他的命。他给了我五美元,我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五美元。”
那个人又问:“你见到他时,他说什么?”
“他好像有心事。但是今天下午在戏场不知道为什么?”
那人抬抬手,说:“下午的事,我知道,是他失态。十点半你见他,却没有杀他,有谁见证?”
兰胡儿说:“我见证,我和他一起去的。”
那人笑笑说:“果然外不虚传,你是兰胡儿。”他站起来“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唐三不管是自杀,还是被杀,都好像有好多理由。这件事嘛,不管是到警局公了,还是我们私了,都要有劳你,”他用司的克指着加里说:“跟我走一趟!其他人不相干。”
张天师站起来说:“大先生,这个班子出的事,全由我负责,我跟你去。”
兰胡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此人就是师父经常提到的大先生,大世界的后台老板,青帮在上海的几十年的头牌老大,师父一辈子佩服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
但是大先生点点司的克,根本没有理睬张天师的话,径直朝外走,手下人带了加里也纷纷跟了出去。他出身贫贱,大概已很久没有到下等贫民住的棚户区来了。今天这个事他亲自来,可能事出突然,头绪太多,怕手下人办不周全,必须他亲自到场来相机处理。
眼看着加里被他们带走,送进汽车里,那种方型黑色的奥斯汀,里面可以坐五六个人。张天师很丧气,问苏姨:“怎么办?”话未说完,兰胡儿追了出去。
汽车发动声响声中,前灯打亮了,在他们还没有跨入汽车时,兰胡儿一把抓住加里,对大先生说:
“你们要带走他,也把我带走!”
加里已被两人架在中间,不能动弹,他还未来及说话,大先生再次眼角扫了一下兰胡儿,轻轻说了一句:“女人呆在家里,少添乱就好。”
加里朝兰胡儿一笑,兰胡儿还是不松开手,那手下人就一把将兰胡儿推倒在地,另一个人踢兰胡儿。加里被塞进汽车,他大声说:“对父王说,到了就来信,我们我们两个会去找他。”
汽车飞快地开走了,车灯横扫过空旷的马路。兰胡儿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汽车驶远。“加里!”兰胡儿伤心欲绝地狂叫:“加里!”她无力地靠着墙坐在地上。
大先生早晨起床后,已经想好,唐三的死不是自杀也是自杀,只能这样,才方方面面摆得平。这个上海滩混了三十年的唐三,既然如此乱来,做棉纱做股票债券,做阿芙蓉之类做出大亏空,大世界的钱不够补洞,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来见他,肯定出了大错。那天下午唐三在戏法台上出了洋相,可能真是霉气攻心,要找个容易出气的在方发泄,结果更灰头灰脸。
日本人走了,他从陪都重庆回到上海,这个唐三很乖顺。二先生出事后,他就把大世界完全交给这家伙。渐渐地,此人变得不如以前了。大先生记得有一次去电话,唐三居然敢不接,那是唐三最春风得意之时。得意就忘形,任何人都过不了太得意这一关。
经不起任何刺激,发脾气丢脸,临事无静气,不是个人物。这点他早就看出。
这大世界包给唐三,三年来每月倒也按时交给他一百根金条,他也就不想管,能闭个眼就闭个眼。帮里早有人对唐三不满,说他和二先生一样贪得无餍。想对唐三动手的,大有人在。唐三的三姨太就打点细软,听说连孩子都不顾不上,跟人跑掉了。
这种见不得钱的赤佬,早晚都得死,就是这个命。
不过,事情落在穷光蛋变戏法的人手,大先生心里很不开心。四岁就跟着娘到上海卖水果。还在晚清时节,他就在街上混。那时魔术已经在上海风行,有一段时间他也练得手快,想靠魔术混口饭吃。娘去世了,更无人管束他,他干脆扔了水果摊子。上海滩魔术有行规,要拜师傅,死心踏地做儿孙,才能一点一点学到一些窍门。当时他想,与其拜乞丐一样的魔术师为父,演一场骗一场,还不如拜青帮老头占码头,当打手,杀个人,势力就上一层。果然,走这个路,他才成为沪上人人敬畏的闻人。
他忘不了当年受的气,他这一辈子看见任何魔术师,都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加里那臭小子,年轻气盛,似乎比天下人都聪明,就是他当年想做没做成的漂亮人物。想想他少年时挫落的野心,失去的青春,他非要教训教训这个“上海滩魔术王子”不可。
梳洗完毕,用过早餐,大先生让汽车开到大世界,从边门到经理办公室,叫来巡捕房的人,把唐三的事情布置了一番,把尸体登了记,就移出经理办公室。然后让手下人把昨夜关起来的加里带来。
手下人端来烧好的水烟,这是他每天处理各种事务的开始。抽了两口,加里被带进来,不过好像昨晚睡过觉,眼睛并不见红肿。年轻做什么都好,万事临头,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能睡就是本事。这小子并不胆怯,大先生浓浓的灰眉毛皱了一下。
“我没有多少时间跟你罗嗦。”大先生又抽了一口烟,放下烟枪,边上已有人接过去了。桌子上铺着纸墨,手下人按着他的习惯。这点还令他满意。“唐三的事跟你有没有纠葛,报不报警,你杀没杀人,要不要偿命,一切由我说了算。你既然是上海滩洋人戏法的亲传惟一弟子,你得按我的意思做。这是条件。”
“大先生请讲,”加里镇静地说。
“不着急。”大先生说:“行不行都得照办,不用你答应。”
加里不吭声了,他这已是好几次进这个办公室,里外两间,一般都在外间,那儿只有沙发和放衣帽的架子。里面是大经理的桌子和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字,靠窗还有一排柜子,两个盆景,一盆罗汉松一盆君子兰和时令黄菊。昨晚来时,没有见着黄菊,也许没注意到,也许是今天专为这位大先生准备的。
大先生吸了一口烟,开了腔:“你给我表演一个魔术,让我无法猜,真正佩服。只能你一个人做,没有帮手,不许在大世界嘈杂之地做手脚。”
他看着加里认真地听,缓了缓口气说:“我先告诉你,我可是内行,你们以前表演的所有戏法,我全看得透猜得出,什么幼稚园的花招,不许跟我来那一套。你做成了,让我真心服气了,此事就不了结放了你;要是被我拆穿,就只好让你到巡捕房解释唐三的事。实话说吧,你去了巡捕房,你那个什么国王、天师,包括你的小情人,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加里不知道所罗门走掉没有?他对此很担心。兰胡儿一定会找到他的,只要有她,他就能把这件事办成。他这一走神,听到大先生叫人把他带走“带他到隔壁房间去想十分钟,我处理一下公务。你们一步不离地看住他,不让他滑滑头!”他掏出怀表,脸并不对着加里:“现在十点,十点十分我叫你,带你一起走。”
过了十分钟,加里被带进来,头低得更下去了。
“想好了没有?”大先生说。
加里犹犹豫豫地抬起头来,说:“这样吧:我们到北火车站,十一点十三分,有趟从杭州过来的早班直达快车进站,我们去等这班火车,看这火车进站就走。”
大先生听加里说话斩钉截铁,没有一点含糊,也没有一字多余。他当老大这么久,从不拖泥带水,碰见一样性格的人,他内心的怒火反而冒上来,不过脸上一点没有显出来,只说:“备车,走!”
加里说:“你叫跟班从桌上拿一张纸,一副墨砚,我不拿,由你拿。”
大先生挥手让手下人从桌子上取了这几件东西,带了两个保镖就出门。此时大世界正在准备开门,平时这时候大门早就开了,今天不知为什么开门的人睡过去,大概是昨晚喝多了酒,睡过时辰。管事的正在大骂开门的。
天上飘着零星小雨,不必打伞,但是天气比昨晚冷。
门外已经轰闹闹聚了一些早来的看客,他们的“将军枪毙女间谍”魔术海报仍然醒目地挂在那里。大世界门前来了许多军警。一些军警往里冲,检查每层楼。唐老板的尸体在屋顶花园被茶房发现,报告了。消息走得飞快,看客们在议论:“唐老大是不是被仇家做了?”
“你怎么知道的?”
“人人都知道的事。在上海滩想死容易,买块豆腐都可能被屋顶掉瓦片砸死。”
大先生对手下人说,快些把警察打发走,塞几个钱吧!今天照常营业,消息传出去不值。手下人忙颠颠地走开了。大先生不屑地看着那些照顾他生意的上海无聊市民,上了他的汽车。
加里却在人丛中瞥见了兰胡儿,她目光正焦急地扫过来,车上的其他人没有看到她。加里朝她举了一下右手掌,很快地用大拇指朝向手心,竖起四个手指,举了两下,又做了一个手势。
就那么几秒钟时间,他被推上车子“哐当”一声车门关上。车子“呼”一下就开走了,也不知道兰胡儿看清没有,加里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大先生从车子的后视镜看到加里的神情,这小子坐立不安,熊样终于露出。大先生心里很是舒坦,又有点兴奋,他就要亲眼戳穿这小子一本正经的愚蠢戏法。
车子到了北火车站,两个保镖押加里下车,他蹲下来,保镖一把拉起他。“休想耍花招!”另一个保镖说:“逃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加里说“我只是系鞋带。”
两个保镖看看他的鞋子,果然左边鞋带松了。但是不放心,让他脱了两支鞋检查,鞋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可以系了吗?”加里问。
“快点!”
加里系上鞋带,这才站起来,四下看了看,说:“请大先生上月台。”站上有个挂着一个大钟的地方,他们走到那儿,加里说:“这里就行。”
保镖加司机三人,围着大先生。有保镖去弄了一张椅子来,让大先生坐下。他的手里握着司的克,往地下一敲,命令道:“让他开始!”
加里说:“请文房四宝。”
手下人把随身带来的纸张笔墨拿过来。
加里说“听说大先生亲笔宝墨,上海滩都在收集,墨宝珍贵万分。请留几个字做今日之纪念。”
这是大先生最得意的事:他是没上过学的人,自己混识几个字,发达之后,与上海滩大名士章士钊杨度等辈过从,也开始风雅起来,而且请了师傅学书法,居然被上海人捧为一绝。他知道说这话的人拍马屁为多,但是众人说多了,成习惯了,听着挺高兴。
他说:“借个桌子去。”
保镖马上去火车站办公室借桌子,桌子到了,有一个保镖往砚台里倒水磨墨。这样一来,注意到他们的人多了起来,站长也走了出来,人多,他怕出事。
有人认出大先生来“上海滩老大。”
还有人认出加里来“哪不是加里王子吗,大世界有名的魔术师。瞧瞧,看是什么名堂。”
但这些人都不敢靠近,一是大先生的保镖守着,二来,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怕祸事惹身,躲开一点保险。他们远远地站着观看。
保镖磨好墨后,走到大先生跟前“大先生请!”
大先生放下手杖,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到桌前。他用手拂了拂桌上一张半横条宣纸,拿起毛笔,蘸上墨汁,得意地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字:“文行忠信”
加里拿起条幅,赞道:“大先生好书法。”
火车站的站长也恭恭敬敬地说:“苍劲端正,颜体真传。”
大先生握着司的克,打着哈哈说:“献丑献丑。”
加里左手把条幅举得高高的,仔仔细细地端详,好像在欣赏,也像在犹豫不知如何表演。忽然他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来“啪”地一下,火焰点着纸在阳光中刺刺地燃起来,有湿墨的地方烧得慢些,但马上就成了一个火团,缩成一点纸灰。
保镖一个箭步想上去抢,但加里的动作快,原地转了一个身,连一片灰都不抢到。大先生被这突然几乎是侮辱的动作惊住了,好在他习惯了装镇静。
加里朝前走了两步,用手把灰烬合作一堆,揉碎成细末,放在嘴边,对着吹,他轻声念道:“abracadabra,abracadabra。”中午的风“呼”地一下把灰卷走得不见了。
保镖看大先生没动静,就站在边上,顺手抹去额头的汗水。
加里转过身来,说:“小人不敢妄取大先生墨宝,我已经把您的字吹到杭州灵隐,灵隐寺如来大佛已下令:马上把宝字裱装好恭送回上海。”
正在加里说话间,站长已经在吹哨子,杭沪快车马上就要进站,车站的人正在分散执勤,但是买了月台票接客的人,大多看到这场面,正在耳语说话。
五分钟不到,火车拉着汽笛渐渐开了进来,扑哧扑哧吐着气。机头开过,车厢一列一列驶过,车里人正在打开窗子看月台,火车渐渐慢了下来,一步一喷气,最后慢慢停下来。
停在大先生眼前的这节车厢上有四个字,就在窗子上。大先生揉揉眼睛,看到赫然贴在窗子里面的,就是十多分钟前他写的那张纸,他的书法:“文行忠信”已经被裱好。他惊得合不拢嘴,大先生周围的人都看傻了。
车站站长兴奋地鼓动起掌来,月台上的人也鼓起掌来,大家都回过来看大先生,但是大先生的脸涨得通红,本想抓一个玩魔术的笨蛋,显示自己什么把戏都能看穿,结果反而在许多人面前丢了面子,成了一个被愚弄的傻瓜。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叫加里的小子,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完全不可能与任何人联络。这事百分之百的绝对不可能!
但是他猜不出这家伙的魔术出自哪路子门道,玩了什么花招。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司的克往地下一顿,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加里头看着车厢,都没有回过身来,他的手捏得紧紧,控制住自己的呼吸。
大先生狠狠地瞪了加里一眼,说:“我们回去!让这小子滚蛋!”他转身就走,对哈腰点头的站长视而不见,愤愤不已地转向右边的旅客通道。但是走了两步,还是停下来,朝加里的背影撂下一句话:“上海滩聪明人,是有那么几个,但没一个有好下场!”
加里等着,在心里数着数。下车的人接客的人,混乱成一团。
就在站台上分外拥挤时,一双手臂勾住他的头颈,湿湿的嘴唇贴住他的耳边。
“你知道我会来。”
“你知道我会等在这儿。”
兰胡儿看到加里,她好不容易才没让泪水流淌下来:终于做成了,终于弄对了一切!
她拉着他飞快地穿过涌挤的旅客往出口走。她突然想起自己眼瞎时,每分钟都在心里对加里说的话,没了你这人生就不是人生。有了你世界才是我爱的世界。她抓紧他的手。
加里冒了一个大险,他猜到张天师和兰胡儿肯定会向所罗门讨教脱身之法。在所罗门的木箱密书中,有四套最神秘魔术。第一套“当台开枪”他们已经拿出来换成美元了。
第四套是“火车带字”
他在大世界门口被押上汽车时,给她的信号就是曲指一个巴掌,第四。这个魔术的大部分其实简单,所罗门教他这第四套时,两人曾经到北火车站试过,发现那挂钟是个好位置。所罗门早就观察到火车停站的位置很准:上海是终点站,月台前不远的铁轨有挡板,有经验的司机都能把火车头停在档板前三尺远,以免碰坏车头。这样一来,第七节车厢的从前头算第三个窗子,就会停在车站正中那口大钟之下,只要预先有人在窗上贴字就可以了。
但是大先生看死了他,不让他与任何可能的助手联络,这时就只能冒险:他知道这个黑帮老大喜欢附庸风雅。肚里并无文墨,叫他写字,预先说好,他还能请秘书方案文案出个主意写别的字。但是大先生最得意的事,是蒋总统在抗战前送他“文行忠信”四字。日本人来了,家人只能把蒋总统送的字做的金字匾额取下打碎。他自己上海也未能呆久,便去了内地重庆。抗战后回上海,大先生首先就请人把这四字照着总统的书法写,仿得一模一样,裱好后挂在自己的公馆。唐三作为他的大徒弟之一请他写字,他就写了这四个字,表示依然不忘当年蒋总统之恩。同时也向唐三警示一个人要知恩报恩。他写字没有什么进步,依样写,每次差不多。
加里心里捉摸,大先生临时要写字,就会写这四个字,而唐老板办公室里墙上镜框里挂着的,就是这四个字的横幅,不大。唐老板为了在弟子中争宠,不仅天天供着大先生这幅字,自己也在办公室学样,有时练练字,养心修性,备着纸笔。他进到里间,看见大先生已经把唐老板的许多东西清理干净,反倒是把他自己的墨宝带来了,纸也移到办公桌上,墙上倒是依然挂着唐先生裱好的他的字。
所以,他在大世界门口向兰胡儿做的第二个动作,也是“四”字,三次竖了四个手指头,这个意思太模糊,他无法估计兰胡儿能明白。
但是她竟然懂了,明白在这第四套魔术,要贴的就是四楼办公室里这幅写了四个字的直条。
两人出了车站,站在门口,进出的旅客从他们身边走过。阳光灿烂异常,这时兰胡儿说了一句话,他也说了一句话,她点点头。他们就往僻静处的弄堂里走。他握住她的手,兰胡儿啊,你咋就像钻进我的心里,我的脉搏和心跳,只有你能听懂。
加里知道,最难的地方,是如何弄上火车。这个车是杭沪直达火车,路上是不停的,但是他估算张天师是扒火车出身,只要提前赶到路轨旁,就能跳上任何一节车,在火车慢下来时,就能翻身进入车厢。
他没有想到,跳上火车的竟然是兰胡儿。
他们看见了小山牵着珂赛特东张西望,珂赛特一路嗅着,出了火车站,一路找过来,也看见了这两个人。珂赛特摇着尾巴奔过来,激动地扑上来亲兰胡儿和加里。
小山说“师父受了伤。”
加里和兰胡儿二话不说就跑。
小山拦住他们,说是苏姨让他赶到火车站来截住她和加里。
当时在铁轨边,张天师扒火车时头摔破血流满面,小山撕下衣服,来包裹着他的伤口,因为失血太多,等小山把他弄回家,一见苏姨他就昏迷过去。
燕飞飞说“快把所罗门留下的钱救急。”
张天师醒过来,拉着苏姨的手,直摇头,表示不同意。苏姨一直是关键时刻拿主张的人,这次也明白得尊重他,这钱另有急用。
“我们快去!”兰胡儿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小山抓住要往前走的加里,焦急万分地大叫他们:“停停,我有话要对你们说呢!”
兰胡儿又气又急,要把拦着她的小山推开。加里说“你们的师父是为了救我而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必须马上去!”
小山和珂赛特都在大叫,小山说“打浦桥不能回了,”他泪水流出眼角,嘴里却说:“你们得听我说完!”
他转达苏姨的话,说是一定要告诉他们俩:大先生已经报了警局,说是唐老板之死,系昨夜被人谋杀。犹大魔术师的华籍助手加里已经承认带了枪和子弹去见唐老板,是重大杀人嫌疑犯。警局已来过人,他们看加里不在这里,估计又到了小南门加里住的福祉小客栈去等加里。
兰胡儿骂道:“上海滩老大?怎么是一个的的刮刮大赖皮!”
小山从裤袋里掏出一叠一元一张的美元,他对加里说:“一共三十八个美元,所罗门要我师父转交给你。苏姨让你们俩赶快走。大先生要抓加里,加里就太危险了。苏姨和燕飞飞得守着张天师,一步也不能离开。”他把挎在身上的一个包袱取下来,那是燕飞飞收拾的兰胡儿紧要的东西,小山让兰胡儿挎上。
加里接住钱,迷惑了地问:“要我们躲到哪里去?”
兰胡儿更迷惑“那天师班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苏姨让你们尽早离开上海,警局的人肯定马上会折回来,会全上海搜捕你。苏姨还说,找个船,上香港、台湾、南洋,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苏姨还说:这点钱能买到两张船票下南洋。”
兰胡儿说“不行,我不能师父生死未知,甩手不管。”
“师父要苏姨解散天师班,让三个徒弟自奔前程,他们三人不走。这才让苏姨拿主意。”
兰胡儿急切地抓住小山的手臂,问:“咋办呢?”
“苏姨准备马上离开上海,回到安徽乡下种田去。在上海没靠山,活不了。种田总是会的。在乡下,珂赛特这条狗还更快活一些,燕飞飞也不必跛着腿上下爬楼梯。在乡下师父还会有个坟,他一辈子没有安定过!苏姨说,既然老天也不能证明你们是兄妹,老天就是有意捏合你们,让你们跟着自己的心思走!”
下午四点正的船,上船倒很快,可上船后,才发现四等舱就是底舱大统铺。他们排队早,上船早,但是刚把行李就是燕飞飞帮着收拾的那个包袱安放好,就听见船上汽笛响了。铁壳舱里声音巨响,要把耳朵都震聋了,兰胡儿没法忍受,就把耳朵捂住。
加里在舱门外,看到外面一片混乱,就向兰胡儿招手。她跑出来一看才发现,码头上非常拥挤,许多人全往这船上挤来,好像错过了这班船就没有下一班似的。
他们听到船员在对打听情况的旅客说:“昨天夜里蒋总统宣布下野,好多人添了几分恐慌,临时赶到码头来,出大价钱买船票,轮船公司为了赚美元,也就加了船票,现在船长很不高兴,下令不再让任何人上船,一边向公司提出抗议,说这样违反船运规程,不能驶到海上去。”
这些人要逃到台湾,他们到任何地方都可以,这些人逃得有方向有目的,他们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们逃离的只是上海,逃离自己的出生,自己的身份,还有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
两人走出船舱,兰胡儿一身红,尤其是那根红围巾十分显眼,映得她的脸青春盎然。他们上了一层,到甲板上,看着外滩渐渐退出视线。兰胡儿手伸进加里夹袄里的口袋里,摸到里面颗小圆卵石,拿出来一看,石头纹理精巧而透明,这是她小时拾了带在身上的吉利,冬去夏来,收洗曝晒,那颗小石头都放在袋里,有一次师父嫌她手捏石头分心,就收了去,说代她保管。
原来加里穿的这夹袄是师父的,手里光滑的石头仿佛沾有他的体温。加里说“真后悔当初没有和父王合一张影。”
兰胡儿说:“是啊,要有一张两个班子的照片顶顶好!”头等舱有人在放唱机,周璇在吱吱呀呀地唱:“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船拉鸣着长笛离岸,离岸越远,她留在上海的一切反而变得清晰。师父现在生死不测,无法知道详情。她担心极了,他对她从小严格,让她练功,没少打鞭子,罚饿饭。
十多年来她不只一次想冲口而出,说是师父养她,教她本事,实际上是她兰胡儿在给他做牛马,做各种一失手就丢命的把戏,抛洒一腔热血给他赚钱。她被利用被剥削,她恨这个老板。
最让她气不平的是师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对燕飞飞,他能容忍,对她就不能,两人之间,隔膜越来越深,有时好些天都搭不上一句话儿。那个苏姨,对她也是阴一天阳一天,从不曾把心掏给她。
但是,今个儿一结百了,师父为救加里,舍了自个性命爬火车。二十多年前,他还是精壮小伙做的事,六十三岁的老人当然太危险,况且他多年来听到“火车”两字就会呕吐难受。危急关头,为了从大先生手里夺回加里的性命,他还是把自己的生命赌上,这一切掘根掏底,师父是为了她这缺心肝的兰胡儿。
师父是疼爱她的,从来都是如此。
可能这刻儿师父已快死了,只是要小山找到她和加里,让他俩走得远远的,师父才能嚥下这最后一口气。
一时眼泪如这海浪汹涌而来,这回兰胡儿想止都止不住,那横在内心的一道大坝,决堤似地坍塌。师父才是她不可愈合的伤口,失去他,才懂得他。她的泪水淌了一脸。弄得加里也泪水涟涟。
这世界各种翻天覆地的大事,对他们好像都是天边响雷,说无关好像也不一定,说有关,也不知如何关联。日本人将要投降,天师班和所罗门戏法班进了大世界,他们互相认识了;日本人投降了,他们却被赶出了大世界,彼此杳无音信;共产党要来了,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但是所罗门走了,天师班也完了,大世界也不是他们的了。
船驶出黄浦江,长江就跟海一样了,水接天,没有边界。浪打得船大摇大晃,寒风中甲板上早就没有人影。他们往自己的船舱里走。乘客太多,走廊里都有人,睡在铁板上,楼梯上也坐了人。有人在发牢骚:“今天超载了,这船只能装2000人,肯定多了好多,运猪一样。”
进了他们的舱里,不管怎么说,他们还算幸运,有个铺位。两排统铺,其余全堆着行李货箱。天色变得非常暗,海上乌云腾起。舱里没有灯光,可能不到亮灯的时候。他们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面对面地看着。他的身后全是,她的周围也是人,这舱里起码有上百人。灯突然亮了,暗茶色的,随着船在舱顶摇晃。她觉得身下好像就是海水,只隔了一层铁板,哗哗地流过,波浪仿佛击打在他们身上。
她把毯子盖在加里身上,他顺势把她拉倒在铺上。他们的身体在毯子下靠在一起,她贴紧他胸前说了一句让自己心惊肉跳的话。
他说“别怕,有我在。”他一亲吻她,她就浑身发软,暗淡的灯光也突然闪亮,闪出亿万电花刺眼。他的手捧着她的脸,她抓着他的背,兰胡儿喃喃地说:“爱我吧,爱我,我们就永远在一起,管他什么兄妹不兄妹的!”
就在这时,他们身下的铁板“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船舱像一面大鼓响个不停,每个人都被船舱地板扔了起来,身上盖的全飞了起来。加里手快,一把抓住毯子盖在兰胡儿身上。但是灯马上就黑了,舱里什么都看不见,黑压压一片。
人们狂叫起来,有的人在铁板上摔伤了。
“怎么啦?”兰胡儿抓着加里的手。
“好像是爆炸,”加里反应过来。
船突然拉了汽笛,那种惨叫在夜空分外凄洌。他们身下的舱板开始朝一侧慢慢倾斜,舱里的人尖叫起来,争先恐后地冲向舱门,夺路逃命。
他俩拉着手,费劲地挤到甲板上,这个晚上没有月光,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船中间的轮机室冒着烟和火,他们看见整个船已经开始向一边歪倒,看来是船舷一侧破了大洞。海水涌入,船失去了平衡。
船员们在大叫让乘客镇静,船上只有几艘救生船,给头等和二等舱客人都安排不过来。有两个船员自己占先,互相抢夺打翻了救生船,一船人落到海里像煮汤圆。乘客怕水,怆惶在甲板上跑,朝另一边拥挤。船还是继续朝一边倾斜。有人在哭嚎:“肯定是被放了炸弹!”
“镇静!不要乱!”忠守职责的船长在喊。船长发出了求救信号,他看到船头在慢慢下沉。那些惊慌失措的客人一个接着一个跳水逃命。有些人却是站不稳落在海水里,他们在冰冷的水里大声呼救。
兰胡儿抓着铁栏杆,对加里说,她不想看这情形,太惨了,但愿这一切是假的。在漆黑的大海中间,他们像两个无助的孩子,两个最无法可想的人,没有人会来救他们,没有救生船会照顾他们。风吹在身上,寒冷刺骨,她打了个激淋。
加里说“那就回舱里去!”他补了一句:“我爱你是真的。”
“我们在一起也是真真实实的。”兰胡儿说。
“这是最紧要的。”他紧拉她的手,怕一松开,她就和那些人一样滑下海水里。
他们歪歪倒倒,寸步艰难地挪回船舱,至少那里有一条破旧的毯子是他们的,能盖住他们死之前不安的脸。
船倾斜过去,接着整个翻倒,海浪呼啸而来。头顶上有的人,惊恐地在大叫,兰胡儿却把身边这个世界彻底忘记。没一阵子,她和加里就落进了冰冷的海水里。兰胡儿一吸气,水就呛进她的喉咙。
肺立即就要爆炸开来,她心里很想叫一声加里,但是已无法发出声音。
兰胡儿听到加里的声音时,吓了一跳,天哪,我兰胡儿没有死。阳光烤暖她的背,舒服异常,加里就在身下紧紧搂住她。
为了确认这一刻是否真实,她睁开眼睛:加里真切切搂着她,好像也睡得很舒服。她撑起身子看四周,惊奇地发现他们在一个长长的沙滩上,乳白色沙子伸入蓝得透亮海水,朵朵白云从天空投影而下。她往沙滩上看,是一个崖岸,不高,长满了绿绿的芭蕉树和椰子树。
四周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海带和贝壳,还有一些衣服杂物,似乎是海水冲上来的。她又看自己:红绒毛衣和围巾都被海水冲不见了,鞋袜都没影踪,身上只有打补丁的浅色内衣,湿透了,她羞得低垂双眼,心急切地跳起来,加里手腕上是她的红发带。
“我们还活着,王子殿下。”她说。“这地方只属于我俩。”
“我们真的没有死?不是在梦里啊!”加里说。
“从今一辈子也不要分开。”
“海水把我们冲到什么地方?”他想抬起身看岸上。
“别看!”兰胡儿一把将他拉倒下来,她紧握着他的手:“这样最好,全世界就我们俩,不管什么乱糟糟的事。这儿就只有我俩!”已过去的三年零八个月真是浪费了,早知道她和加里可如此快乐地在一起,她根本不应当听那些各种各样吓唬他们的话头。“误了自己,也操碎了大家的心。什么‘兄妹,不能做夫妻’。”
加里想用一个吻把她的嘴堵住,可她已经说出口了。兰胡儿看到加里的脸色变白了,一脸灿烂的笑容突然消褪了,她立即感觉到事情不对头劲了。
有几个人走近了,从崖岸上跳下来。加里倒着身子,看不清他们是什么人,但是他们手里的枪上着刺刀,在阳光中铮铮闪光,是真真切切的。这不像天堂的一部分了。
他一把将兰胡儿按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一边说:“你们要干什么?”
是四个人。她在加里背后看清楚了:这几个人没有穿军装,穿得像海上渔民,戴着斗笠,其中一个人像军官,拿着一把手枪。他们走得更近了。兰胡儿惊叫起来,这几个人或许看着他们很久了。
“举起双手!”
加里举起双手,对兰胡儿低声说:“不要怕!”
然后他高声喊道:“别开枪,我们投降,我们不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