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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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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向后飞起,仰面栽倒。

    李东平死后,宁伟和珊珊就仿佛蒸发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海洋自知责任重大,连续几个晚上失眠,医生说他由于过于焦虑,患了神经衰弱症,只要放开工作,好好休息几天就能缓解。但张海洋不可能休息,他现在几乎是在提心吊胆地生活,张海洋动用了他所能调动的全部警力和线人,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局长已经催过几次了,要张海洋限期破案,他当着下属的面时显得很镇静,其实心里已经快沉不住气了。

    张海洋觉得现在唯一能帮助自己的就是钟跃民。理由很简单,当年在部队,宁伟一直在钟跃民手下,他当新兵时钟跃民就是他的班长,后来又当了他的排长和连长,对于钟跃民,宁伟一直既崇拜又敬畏。张海洋记得有一次宁伟不知为了什么,要和三排的一个战士打架,当时在场的人谁也劝不住,大家都知道宁伟的厉害,谁也不敢过份地激怒他,只能好言相劝,可是宁伟守在三排宿舍的门口,谁说也不听。后来排长钟跃民来了,他只是瞪了宁伟一眼,奇迹便发生了,脾气暴躁的宁伟这会儿就象耗子见了猫,连忙低下头去,钟跃民只说了一句话:“宁伟,你是不是觉得没人管得了你?这样吧,咱们找个地方,我陪你过几招儿。”宁伟自知理亏地小声说:“排长,我没想打架”钟跃民冷冷地说:“那你堵着三排门口干什么?给我滚!”宁伟啪地一个立正,向他敬了个礼,忙不迭地跑了。张海洋当时心里暗暗吃惊,这个钟跃民哪来的一股霸气?连宁伟都吓成这样,真不可思议。

    张海洋经过仔细考虑,决定还是要请钟跃民来帮忙,他了解宁伟,而且为宁伟吃过官司,如果说杀人越货的宁伟此时还残存着一点人性的话,那么只有对他的老连长钟跃民还心存内疚,他派珊珊来泰岳餐厅挥霍,这明摆着是来给钟跃民送钱的,他时刻在注视着钟跃民,只要钟跃民在,宁伟迟早会露面的。

    张海洋把这些想法向局长做了汇报,局党委为此还专门开会讨论过,最后特批允许钟跃民作为编外人员加入宁伟的专案组。谁知钟跃民却不领情,他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我正忙着呢,没功夫和你们这些警察闲扯淡,你们公安局又不发我工资,这年头儿哪有白使人的,你们局长批准了我就得去,他算老几?你告诉他一声,就说大爷没功夫。”

    张海洋说:“跃民,你可答应过我,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你还是不是爷们儿,说话还算不算话?”

    “我是答应过你,要是看见宁伟我会劝他投案自首,可他要不听,我也没辙,我又不是执法者,他手里有枪,闹不好再给我一枪,我招谁惹谁了?要讲流血牺牲也是你们警察的事,我现在的身份是老百姓,是弱者,需要你们这些拿枪的警察保护,我这饭馆要是垮了,你们公安局管吗?要不这么得了,让你们局长特批一下,明天我带那些知青哥们儿上你们公安局食堂去吃饭,一天三顿,伙食标准照着每人每天五十元就行了,反正就算案子破了我们也不走,得吃一辈子,理由很简单,为了协助你们破案,我们都失业了,不吃公安局吃谁?”

    张海洋低声下气地说:“跃民,咱们不是哥们儿么,帮帮我,好吗?算我求你了,明天我就带刑警队的弟兄们到你的饭馆去吃饭,怎么样?我给弟兄们下个命令,以后谁要是请客,哪儿也不许去,只能去泰岳餐厅。要是哪个地痞流氓敢找你麻烦,你跟我说,由我们刑警队去收拾他。”

    钟跃民笑道:“少来这套,上次流氓差点儿把我的饭馆烧了,你们警察在哪儿?结果还是宁伟出手帮忙,要是指望你,我这饭馆早他妈的烧成灰了。”

    “跃民,求你了,帮帮忙,哪怕是给我出点儿主意也好,我一贯佩服你的脑子,只要你想干,你总能想出点子来,跃民,咱俩儿是什么关系?快三十年的交情了,你要是见我有难处也不伸手拉一把,那我只能对咱们的友谊重新评价了。”

    “嗬,你还威胁起我了,你们这些警察怎么都穷横穷横的,求人的事也敢犯横?”

    “我这不是开玩笑么?好,这事儿就算说定了”

    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张海洋正在主持会议,钟跃民坐在他的身边,刑警队的干警们分坐在长会议桌两侧。

    张海洋先做介绍:“大家都认识吧?这位是钟跃民,是我在部队时的老战友,也是老朋友,这次为了宁伟这件案子,我特地请示了局党委,局党委经过研究,特批了钟跃民先生作为编外人员加入我们的专案组。”

    干警们鼓掌。

    “今天的会议也算是个见面会吧,大家先见个面,认识一下,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跃民,你是不是和大家说点儿什么?”

    钟跃民摇摇头,干警们热烈地鼓掌。

    钟跃民笑着摆摆手:“那我就说几句,其实,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开会,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在我的记忆里,一个老百姓和一群警察一起侦破一个案件的事还没听说过。”

    张海洋插嘴道:“文革那会儿好象有,那会儿是群众专政。”

    钟跃民继续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的作用是向专案组提供一些信息,因为宁伟在我手下当过兵,我最了解他,其余的,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是讲法制的时代,按法律规定,我是以一个公民身份来协助公安机关破案,而法律没有赋予我执法的权利,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和罪犯遭遇,并展开枪战,那么在座的同志们可以掏出枪还击,而我却只能抱着脑袋躲到一边去,同志们可别误会我贪生怕死,因为法律没有赋予我使用枪械的权利”

    张海洋和警察们都笑了起来。

    钟跃民严肃起来:“关于宁伟这个人,我想提请大家注意,今后不管是谁发现他的踪迹,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援兵赶到以后按计划行动,李东平的牺牲就是个教训,宁伟不是个一般罪犯,他在侦察部队服役了七年,你们张队长也知道,当时我们连队最要命的训练科目,就是每天早晨的五公里武装越野,凡常年经过这种高强度训练的人,在体力和耐力上都要大大优于常人,宁伟受这种训练的时间长达七年。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各项军事考核,成绩都是全优,尤其是枪法,的确是个高手,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在某些特定环境里,他能创造出某种奇迹,这就是你们面临的对手。”

    张海洋插嘴道:“我来补充一句,钟跃民说得不错,宁伟的确是个高手,在体力、智力和技术上,我和钟跃民从来不敢小瞧他,但大家也不要因此把他看成那个无所不能的007,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战胜的人,他和我们一样是凡胎肉身,两个肩膀扛个脑袋,干掉他没什么难的,我们之所以提请大家注意,是想尽量在抓捕行动中避免伤亡,最好的结果应该是兵不血刃地解决战斗。”

    钟跃民说:“宁伟这个人也有弱点,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自己认定的事,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很少考虑后果,用这样的思维方式去行事,则难免不出漏洞。此外,这个人还比较讲义气,或者说很有念旧情结,从他越狱后的表现可以判断,他杀的人大部分是黑道儿上的人,李东平的牺牲似乎是个例外,具体情况还要等抓住宁伟后才能搞清楚,据我判断,他恐怕早发现了李东平在跟踪他,如果他想杀人灭口,恐怕没必要把人引到小楼再动手,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在高速公路上就除掉对方,我想,李东平生前有可能和宁伟进行过某种较量,或者做出了使宁伟受到威胁的动作,宁伟才开了枪。”

    张海洋说:“你说的有道理,问题是,李东平牺牲后,我们所掌握的一切线索都断了,现在从何处入手还没个头绪,据我们调查,李东平被杀的那个小楼是一个自称季平的人买的,付的是现款,房地产公司留下了他的身份证复印件,经调查,这是个假身份证,照片上的人也不是宁伟。”

    魏虹也汇报说:“出事后,那个女人也失踪了,现在查明,那个女人叫珊珊,当过舞女和三陪小姐,有时也参与一些小宗的白粉交易,但本人不是吸毒者,不过,这种女人的名字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她们都是外地来京谋生的,几乎全部使用假名字。”

    钟跃民疑惑地说:“据我所知,宁伟好象没有女朋友,他怎么会认识这种女人?还有,我怀疑有人在庇护着宁伟,他交往的圈子比较狭小,性格沉默寡言,不善交际,至少在他入狱以前没有那种经济实力雄厚的朋友,我看,这极有可能是他越狱后认识的朋友,凭宁伟的社会关系,要不是有人庇护,他早呆不下去了。我们来分析一下,象宁伟这种人,对谁有用?”

    刑警张文说:“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恐怕是黑道人物梦寐以求的。”

    钟跃民说:“对呀,只有黑道上的人才对他感兴趣,养个职业杀手是比较合算的,据我所知,现在国内的黑道组织还只是一些雏形,不象意大利黑手党那样组织严密,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光靠偷和抢弄不来多少钱,只有开公司做生意才能挣大钱,真正有经济实力的黑社会头子,都有公开的经济实体做掩护,我们的注意力应该放在这类人身上。”

    张海洋猛地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一个线人提供了一个消息,说震宇公司总经理李震宇手下的一个保镖在酒吧喝醉酒时吹牛,说谁跟李总作对,准不出三天就得死,最近黑道上死的几个人都和李总有仇,李总一句话就要了他们的命。”

    钟跃民眼睛一亮:“海洋,这肯定是条线索,你们该调查一下。”

    “我已经派人调查了,我看咱们是不是来个敲山震虎?”

    “对!有意散出风去,表明公安机关已开始注意李震宇的动向,看看他的反应。”

    张海洋一拍大腿说:“对!从现在开始,全天候监视李震宇”

    李震宇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一个客户谈生意,他举着手机只是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个客户发现,李总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李震宇打发走客户,他静静地坐在皮转椅里仰头合上了眼睛,此时,他表面上沉静如水,但心里却五内俱焚。他是十几年前靠走私起家的,多年他一直是坐在火山口上,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但他不能不继续干下去,李震宇知道,如今的很多商界巨贾当初都是靠走私起家的,走私贩子是不光彩,可一旦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他们就成了受人尊敬的商界名流,他们的名字总和慈善家连在一起,受到全社会的瞩目。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赌嬴了就是社会精英,输了不但身败名裂,连性命都难保,李震宇愿意赌一把。干这行的风险系数极高,除了要堤防海关和边防武警部队,最大的威胁是来自同行,”黑吃黑”向来是黑社会的法则,反正大家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事。李震宇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儒商,不喜欢暴力,长这么大他还没和别人动手打过架,如果有人和他做对,他宁愿花钱摆平这件事,花个几十万元让仇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个好办法,反正他只是个付款人,他的手是干净的,并没有沾过血,杀人当然不好,但只要自己不杀人,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李震宇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怎么处理宁伟的事,他可以给宁伟一笔钱,然后送他越境去东南亚,问题是万一宁伟失手被抓住怎么办?即使逃到国外,国际刑警组织也不会放过他,谁能保证宁伟一旦被捕不会牵连别人?一个死刑犯在临刑前为了保命,交待出一件大案子,这就是重大立功表现,马上就可以改为缓期执行,命就保住了,这事儿要是换了李震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揭发同伙,死到临头了谁还会讲哥们儿义气?看来最好的方式是让宁伟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

    李震宇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他发现在街道对面的拐角处,停着一辆浅蓝色的”切诺基”吉普车。据手下人向他报告,这辆汽车是前天上午出现的,只要李震宇到公司来上班,这辆”切诺基”就会准时停在那里,李震宇下班时,这辆”切诺基”也会神秘地消失。李震宇冷笑了一声,心说这些警察的跟踪技术也太差了,他们好象根本不在乎被人发现,这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监视自己。李震宇久闯江湖,这种事以前也见得多了,被公安局盯上算不了什么大事,只要他们没掌握证据,便不敢轻举妄动。李震宇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从容地把跟踪的警察甩开。

    周晓白身穿双排扣的女式校官服坐在办公桌前阅览文件,她的肩章已经是四颗银星的大校军衔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拉开抽屉,在里面翻动着。

    一个上尉军官拿着文件夹走进来请示:“周副院长,院办公室的这份报告,您如果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就请签字。”

    周晓白边签字边问:“张干事,上次外科递一来的那份报告放在哪里了?”

    上尉回答:“哦,是那份申请购买医疗设备的报告?”

    “对,就是那份,我记得你好象交给我了。”

    上尉想了想肯定地说:“您当时放进抽屉里了,您再仔细找找。”

    “好,那你忙去吧。”

    上尉转身出去了,周晓白继续在抽屉里寻找,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终于找到了那份报告。当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的时候,一个旧日记本里滑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她拿起照片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愣住了这是她当年和钟跃民在云水洞前的合影。

    她凝视着照片,一动不动,脑海中出现一幕幕当年的情景一群青年男女兴高彩烈地在郊区公路上骑自行车互相追逐着,嘻笑着她和钟跃民依偎着,站在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前熊熊的篝火照亮了青年男女们的脸当年那首关于离别的苏联歌曲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周晓白重新把照片夹进笔记本里,拿起了电话,按动号码:“喂,是跃民吗?我是周晓白,我有事要见你”李震宇闹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房产,他喜欢在风景区购置住宅,但从来不用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旦出事,大不了这处房产不要了就是,能免掉很多麻烦。平心而论,为了宁伟这个超一流的杀手,他已经付出了不少,刑警李东平的死,使李震宇不得不放弃了塘沽海边的那座别墅,这处房产虽说不算什么,可到底也值个一百多万。现在看来,他又要破财了,宁伟一旦被干掉,他又要放弃一处房产了。

    这是位于昌平的一个风景优美的住宅区,路两侧的山坡上到处是形态各异的小楼,李震宇的轿车停在一座小楼前,他带着两个保镖钻出汽车,匆匆走进小楼。

    这一切都在警方的视线之内,老谋深算的李震宇这次可失招儿了,这一路上他无论怎么谨慎观察,也没有发现跟踪者。他哪里知道,张海洋为他下了大本钱,仅跟踪的车辆就动用了不同型号的五辆车,每辆车尾随李震宇不到五公里就被替换,最后跟进这片住宅区的竟是一辆装运垃圾的小卡车。

    宁伟却不那么好糊弄,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在他藏身的小楼附近出现任何目标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此时,他正站在小楼二层的一个房间里,用望远镜从窗帘缝中向跟踪的垃圾车观察,这辆小卡车停在路边的两个垃圾桶前,却没人下来收垃圾,这是个明显的破绽,宁伟面无表情地扔掉望远镜,掏出手枪,将子弹推上膛

    李震宇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两个保镖站在他两侧,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处,一副典型的保镖站姿,宁伟拎着两瓶125公升的塑料瓶装可乐从楼上下来。

    李震宇站起来笑容满面地伸出了手:“宁先生,好久不见了,我今天有事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你。”

    宁伟微笑地和他握手:“李总,你可真是稀客,我的面子不小呀,还劳李总这么远来看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宁先生,你不要客气,咱们是朋友嘛,更何况你帮了不少忙,我还没谢你呢。”

    宁伟拧开可乐瓶,将可乐分别倒进三个杯子,他边把玩着空瓶边说:“李总,你用不着谢我,咱们是合同关系,你我之间谈得是交易,我为你做事,你付我钱,每做完一次清一次帐,到目前为止,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李震宇说:“话是这么说,交易是交易,但咱们是人,人总是要讲感情的,我从来就不认为生意场中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宁先生,我今天来除了看望你,还带来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宁伟不动声色地说:“请讲。”

    “据可靠消息,最近警方加大了对你的追捕力度,而且已经怀疑到我身上。”

    宁伟轻轻笑了:“我从来没拿你当棵大树,也不想靠你,大不了就是挪挪地方吧。”

    “宁先生,咱们是朋友,李某这么多年闯世界,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名气,别的不敢讲,义气二字还是有口皆碑的,这点你尽管放心,李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出卖朋友。”

    “哦,想必李总对我是已有安排了?请李总明示。”

    李震宇很真诚地说:“你重案在身,留在此地早晚会有麻烦,还是到国外躲躲吧,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护照,云南边境也有我的朋友,他们可以护送你去泰国。”他用手指指放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提箱:“宁先生,这提箱里有二十万美金,算是我送你的盘缠吧,请宁先生过目。”

    保镖王玉田站起来,双手拨开手提箱卡锁,慢慢地打开箱盖宁伟似乎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王玉田猛地将手伸进箱子,抓起一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宁伟的出手更快,他闪电般拔出手枪,一手将可乐瓶口套入枪管,”砰!砰!”两声闷响王玉田、刘雄眉心中弹,仰面栽倒。空瓶子把枪声降到了最低限度,效果并不次于消声器。

    李震宇吓得举起双手:“宁先生,你这是干什么?我是好意啊?”

    宁伟走过去将空箱子抖了抖,嘲讽道:“李总呀,刚才听你一说,我还挺受感动的,眼巴巴地等着那二十万美金呢,可这箱子里除了有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我怎么没发现美金呢?请李总指点一下,这是为什么?”

    “宁先生,你不要误会,这可能是我手下人自作主张,绝对不是我的意思。”

    “李总,你这个人大概是谎话说惯了,张嘴就来,事到如此,你没有必要再说谎,反正你要死了,就说一句实话怕什么?你不就是想干掉我灭口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宁伟拣起保镖的手枪把玩着:“这枪不错嘛,美国货,点三八口径,消声器也很配套,比我这可乐牌消声器强多了,真是精品”

    李震宇没想到事情会搞得这样糟,他从没做过去死的心理准备,而现在,宁伟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脸,李震宇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宁先生,你不要冲动,咱们可以商量,你可以开价,我马上打电话让人送钱来”

    宁伟手中的枪又发出一声闷响,李震宇眉心中弹,一头栽倒。宁伟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帘掀开一道缝。远处的那辆垃圾车还静静停在那里,看来警察们没有听见枪声。

    宁伟微笑着轻轻说:“对不起了,张队,这个烂摊子留给你了。”他打开小楼的后门,悄悄走了出去

    钟跃民身穿深蓝色西服走进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厅,他远远地就看见周晓白穿着军装坐在靠窗的一张咖啡台前,他快步走到周晓白面前躬了躬身子说:“大校女士,我来了。”

    周晓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跃民,你坐吧,喝点儿什么?”

    钟跃民对服务员做了个手势:“来杯啤酒。”

    周晓白注视着他问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饭馆的生意还不错,我现在已经是老板了。”

    “你不一直是老板吗?”

    钟跃民解释道:“以前是打工的,因为我没有投资,高是老板,现在我已经把钱还给了高,我拥有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个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的人了。”

    “以你和高的关系,何必还把账算得这么清?”

    “生意上的事你不懂,谁的投资数额高谁就是老板,即使是夫妻,也不能一肚子糊涂账,我要是没有投资就当老板。那不成了吃软饭的了?”

    周晓白笑道:“跃民,你可真是变多了,我都快找不到过去的那个钟跃民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冰场上打架追女孩子的混小子,七二年你探亲回来,穿着一身破军装,脸上的神态已经是一副老兵风范了,后来再见到你,你已经是连长了,一副标准的职业军人样子,再后来,你的身份在不断变化,营长,卖煎饼的摊贩,大公司经理,出租车司机,现在又成了饭店老板,你这辈子好象总是在玩花样,还不知你以后要干点什么?”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思考宇宙的命运。”

    周晓白笑得一口咖啡喷出来:“你又没正经了,宇宙的命运,你以为你是谁?哲学家还是上帝。”

    钟跃民收往笑容:“开玩笑,开玩笑,不过我近来真的在反思,反思我这前半辈子,总的来说,我这前半辈子经历了很多事,对生活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悟,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永远不要抱怨。”

    “这算是什么感悟?你能说得具体些吗?”

    钟跃民搅动着咖啡说:“当年插队时我们没有任何娱乐,一到了晚上大家无处可去,只好坐在炕头上聊天,聊着聊着就开始抱怨,怨天怨地怨命运,觉得天地间就属我们最不幸,谁也没想到还有不如我们的人,其实当地农民的生活比我们还糟糕。八三年我去陕西接新兵,特地绕道回石川村看了看,当然,当年的伙伴们都早已返城了,唯独石川村风貌依旧,农民们的生活比起当年来稍稍好了些,只是不用每年春季外出要饭了,别的方面还是没有改善,我们当年住过的窑洞已经塌了,井台上的辘轳还是我们当年用过的,我一看这情景,心里有种很辛酸的感觉”

    周晓白温和地催促道:“说下去,你想起了什么?”

    “我想到不少老知青在著书立说,有的人把自己说得象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是为了一种崇高的理想去承受苦难,而且有意识地夸大了那种苦难,我想起石川村的乡亲们,记得当年我曾问过村里的杜老汉,他最盼望的是什么,杜老汉的话使我感到震惊,他说他只想吃白面馍,他对生活的要求仅仅如此,我当时忍不住想流泪,乡亲们祖祖辈辈都过着这种生活,那真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生活,他们好象不这样抱怨,只是把苦难默默地咽进肚子,溶进信天游的歌声,你没有到过陕北,不会有这种感受,只有在黄土高原那特有的情境下,才能感受到信天游的苍凉,听起来令人肝肠寸断,热泪长流,那是人类在苦难中的感情渲泄,是一种深刻的无奈。都是人呐,同在一块土地上生活,谁又比谁高贵多少?我们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周晓白惊讶地注视着他:“你可真是变了,变得使我感到陌生,我记忆中的钟跃民从来就是个游戏人生的家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沉?”

    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他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你没发现我的胸怀象大海一样么?深沉而辽阔。”

    “你看,你看,真不经夸,一眨眼功夫又倒退了二十年,还是当年的无赖,我说你的嘴脸不要变化得这么快好不好?我的脑子都跟不上了,说真的,你刚才说的真好,很惭愧,我也经常抱怨,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习惯,看来以后我也要调整自己的心态。”

    钟跃民转移了话题:“你今天约我有什么事吗?”

    “哦,前些日子,袁军碰见过杜卫东,他还问过你,杜卫东很希望能见见你,他认为你是个讲规则的人,那次的商业合作他吃了亏,但责任在他。他说当时自己鬼迷了心窍,想趁中国市场刚开放之机趁乱捞一把,若不是你的大度,他非破产不可。杜卫东从此长了记性,老老实实按规则做生意,他很后悔自己当初做过的事,觉得应该感谢你,他对你的评价是,虽然嘴损,但为人大度,得理便饶人,不赶尽杀绝。”

    “哦,看来他还真长记性了,以后有机会我倒愿意和他继续做朋友,仔细想想,那时我有些狭隘,其实当时我识破了他的圈套,完全可以向他直接指出来,从字面上把合同完善,让他没有空子可钻,这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我那时不太懂得宽容,现在想起来还挺后悔的。”

    周晓白说:“你现在懂得宽容了,这倒真是个进步,看来我也需要宽容,跃民,你别嫌我旧事重提,说真的,这辈子没能嫁给你,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我约你来就是想和你做个了断。”

    “我不明白,咱们的关系不是早就谈清楚了吗,还有什么可了断的?”

    周晓白不满地皱起眉头:“那是你,我可没那么容易解脱出来,都象你这么没心没肺,世上的事就好办了。告诉你,前几天我和袁军大吵了一架。”

    钟跃民怔住了,他没想到袁军居然有胆子和周晓白吵架,这太不正常了。

    “跃民,你别笑话我,起因是我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都被泪水浸湿了,袁军开着床头灯,正襟危坐地在一边看着我,当时我很恼怒,好象被人窥透了隐私,我大喊,袁军,你看我干什么?你滚!袁军突然流泪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晓白,咱们离婚吧。当时我感到很震惊,他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我们结婚这么多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袁军却突然爆发了,他喊道,我想过,我想了很多年了,我本来以为时间能抚平你的创伤,能使你爱我,可我想错了,直到今天你还想着钟跃民,周晓白,你知道吗?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尊严,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分手,我不想要一个同床异梦的老婆”周晓白流泪了。

    钟跃民理亏地低声道:“晓白,对不起,我该怎么补救这件事?要不,我找袁军谈谈?”

    “不用了,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知道,袁军从来没向我发过火,突然来这么一下,倒把我吓傻了,我想起这些年他对我的爱护,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讲理,人家该做的都做到了,你还要怎么样?无论如何,他没有任何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袁军说,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不想和你离婚,因为我爱你。”

    钟跃民有些紧张地问:“袁军怎么说?”

    “袁军哭了,他对我说,晓白,这么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你爱我,这真是你说的吗?我回答,是的,我爱你,这辈子我不会再有非份之想,我会老老实实只爱你一个人,你要相信我。”

    钟跃民说:“晓白,你是个好女人,多年来你一直关心我,帮助我,拿我当朋友,真的,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周晓白用纸巾擦擦眼泪说:“我承认,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没把你放下,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那将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直到今天,我收拾旧物时发现咱们当年的合影,在这一霎间,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静了,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吃惊,我以前干吗这么傻,非要把钟跃民这个家伙拉回身边,他不是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吗,这难道还不够吗?人生有如四季,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内容,春天享受青春的浪漫,夏天品尝爱情的美酒,秋天有了成熟的思想,冬天坐在火炉边回顾一生,仔细品味这一生的欢乐和痛苦,友谊和爱情,这种温馨的回忆伴你走向生命的尽头”

    钟跃民鼓起掌来:“极美的意境,真令人神往,一个成熟的女人果然是魅力四射,光彩照人,晓白,我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你想听吗?”

    “当然。”

    钟跃民探过身来小声说:“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的感到很幸运。”

    周晓白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呀,害得我和袁军多年来同床异梦,你作孽呀,对袁军来说这太不公平了。快给袁军打个电话,让他也来,省得这家伙心里酸溜溜的,我要告诉他,我终于把钟跃民给甩了。”

    “我真痛苦”

    “活该,干吗总是你甩别人?你也该尝尝这滋味,快打电话呀?把高和郑桐夫妇都叫来,咱们在一起好好聊聊,我现在很痛苦,整天陷在工作里,连朋友们都很少见,我很想念大家,你知道吗?人是不能没有朋友的”

    张海洋最近往钟跃民这里跑得很勤,宁伟的案子还在悬着,他的心情很烦躁,希望钟跃民给他提供一些思路。而钟跃民却和他闲扯:“我说海洋,那个叫魏虹的小妞儿你到底勾搭上没有?”

    “还在眉来眼去的阶段,她好象对我也有点儿意思,一见我,眼神儿就挺温柔的,不过,彼此还没有挑明关系。”

    “你的感觉靠得住么?别是自我多情吧?就你这岁数,成天又唬着个脸,人家别是拿你当叔叔了。”

    “跃民,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总是嫉妒别人的幸福,别人一幸福,你就感到烦恼,这毛病得改改。”

    “哥们儿,这种事儿你没经验,我得教教你,凡事都要早下手,晚了你连汤都喝不上,瞄准了就别犹豫,立刻果断出击,穷追猛打,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我怎么听着有点儿象徒手格斗,这是搞对象么?”

    “你怎么这么笨呢?白当这刑警队长了,该利用职权的时候也得用,教教她应该怎样和领导搞好关系。”

    张海洋没心思和他胡扯:“得,关于搞对象的问题以后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宁伟的案子。他最近好象蒸发在空气里了,我们估计他失去了李震宇的庇护,在北京肯定是无法藏身了,现在很可能藏在外地,通缉令已经发到全国了。”

    钟跃民叹道:“这小子真是好身手,那个李震宇有些不知深浅,他哪知道宁伟的厉害,竟然想先发制人干掉宁伟,结果自己倒先丢了命,我看黑道上恐怕没有人是宁伟的对手。”

    张海洋说:“妈的,当时我晚到了一步,让宁伟跑了,我看了现场,心里不得不暗暗称赞,从专业角度看,这小子干得相当利索,三发子弹干掉三个人,全部是眉心中弹,我的人就守在外面,居然没听见枪声,他用空可乐瓶子做的消声器,看来效果相当不错,没想到这小子当职业杀手还真有点儿天份。”

    钟跃民说:“海洋,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处在宁伟的处境,目前最佳的选择是什么?”

    张海洋回答:“要是我,肯定会选择一条最佳路线逃出国境,我会选择进入缅甸或泰国,从云南边境进入缅甸并不难,宁伟手里有钱也有枪,可以用钱请向导,就算没有向导,那些热带雨林也挡不住他,他受过严格的丛林生存训练”

    钟跃民迟疑了一下,终于很艰难地说:“我想起一件事,也许对你有点儿帮助,这大概是抓住宁伟的唯一机会了。”

    张海洋眼睛一亮:“你说”

    “下个月十六号,是宁伟母亲的忌日,他母亲的骨灰安葬在郊区的北山公墓,是父母合葬墓,你知道,他是个孝子,他很有可能在逃出国境之前要去父母坟前做个告别,这符合宁伟的性格,这个人虽不善表达,但是个心思极重的人,他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在部队时他每个月都给母亲发一封信,他对我说过,他之所以拚命苦练军事技术是想提干。你可能不了解宁伟这种家庭的孩子,他们和吴满囤的想法都差不多,能当上军官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宁伟对我说过,他母亲希望儿子能当上军官,母亲的愿望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满足,其实人的思路都差不多,要是换了我,在亡命天涯之前也会到母亲墓前再看一眼。”

    张海洋激动地抓住钟跃民的手:“跃民,你终于帮我了,到底是老战友,谢谢了。”

    钟跃民冷冷地说:“你用不着谢我,我可以告诉你实话,即使宁伟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仍然不厌恶他,在我眼里,他仍然是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的新兵蛋子,你想一下,如果当年那个男人毒打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么宁伟的行为就是见义勇为,他不但不会被赶出部队,还会立功受奖,到今天,他可能是个上校团长,我真为宁伟惋惜,人生无常啊,往往因为一件小事,一生的命运都为之改变。”

    张海洋黯然无语,钟跃民伤感地长叹一声。

    此时宁伟正在云南边境一个小镇的旅馆里,正悠闲地躺在床上看笑傲江湖,这类新派武侠小说是宁伟唯一可以接受的文学作品,他通常是不看书的。

    为了躲避通缉,他对自己的外形做了一些调整,以前他的发型是”板寸”而现在却留长了头发,把头发向脑后梳过,还用发胶固定住,这就成了”背头”他故意把眉毛剃短,留起了胡子。宁伟确信自己的形象和通缉令上的照片有了很大改变,他知道警方手里只有一张自己入狱时照的照片,那时他剃了个秃子,嘴上也没留胡子,还有两道很漂亮的剑眉,这种简单的化妆术的确很奏效,这一路上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在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他还在长途汽车上抓住了两个扒手,他把这两个倒霉的家伙扭送到当地的派出所,受到值班警官的表扬,其实宁伟的目的就是想和警察们打个照面,验证一下自己的化妆术,这是一招儿险棋,但他不大在乎被人认出来,他手枪的保险已经打开,随时可以拔枪射击,警察们没认出他,算是他们命大。

    宁伟从北京到云南边境竟走了两个星期,他坐长途汽车专走县与县之间的路段,尽量避开大城市,有时走完一段路还要休息两天再继续走,反正宁伟有的是时间和耐性。

    珊珊是和宁伟分开走的,她乘火车直接到达目的地,先找到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哥,通过表哥和当地的蛇头接上了关系。

    宁伟捧着书看得正入迷,突然听见有人在轻轻敲门,他闪电般从枕头下抽出手枪,拨开保险,他将手枪插入裤兜,穿上西服上衣,走到门后问道:“谁?”

    门外传来珊珊的声音:“是我。”

    宁伟打开门,珊珊闪身进来,把门关上,然后抱住宁伟吻了一下:“想死你了。”

    宁伟轻轻推开珊珊说:“先说正事。”

    “我和那个蛇头谈了,他开价五十万元。”

    宁伟沉吟道:“五十万当然没问题,关健是他能为我们做什么?”

    “他保证把我们护送到泰国,包括办理有关证件,还负责和当地的一位黑道老大接上关系,条件是先交一半定金,另一半到曼谷后付。”

    “听起来还不错,可以成交,但你要警告他,一旦我付了款,他要保证守信誉,要是耍花招,我就杀了他。”

    “你放心吧,我表哥说,这个蛇头干这行已经十几年了,从来没失过手,他不光做泰国生意,连加拿大,南美等国家都有入境渠道。”

    宁伟冷冷地说:“你表哥可靠吗?要是在他这儿出了问题,我照样杀他,哪怕他是你的表哥。”

    珊珊生气地回答:“宁伟,你现在真是杀人杀红了眼,早晚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你?我不会,你帮过我,我会报答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可以杀任何人。”

    “那钟跃民和张海洋呢?”

    宁伟沉默不语。

    珊珊轻轻解开他的衣扣,帮他脱下上衣:“你呀,看起来杀人不眨眼,其实心思还挺重的,你是个念旧的人,我说的对吗?你别想这些烦心事了,来,上床去放松一下吧。”

    宁伟和珊珊做ài时,努力想集中精力进入状态,他很想给这个女人予满足,但他还是失败了,他的心灵深处有某种东西令他挥之不去,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头绪来。

    珊珊把脸贴在宁伟的胸膛上小声说:“宁伟,咱们这一去,恐怕就永远回不了中国了。”

    宁伟一声不吭,两眼望着天花板在沉思。

    珊珊说:“反正我不在乎,我家乡那个小县城,从来都是重男轻女,我父母除了让我去挣钱,连正眼都不看我,我在外边是死是活,他们根本不会关心,我巴不得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这里没有我值得留恋的东西,宁伟,你怎么不说话?”

    宁伟自言自语道:“就这么走了?”

    “当然,今晚交定金,后天出发,已经说好了。”

    宁伟终于想清楚了,那种一直在困扰着他心灵的情绪是什么,那分明是一种伤感,一种离愁,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来得是那样突然,那样强烈,一时竟使他难以自抑,他将被迫逃离的这片土地,曾经承载过他太多的希望和憧憬,承载过他的欢乐和痛苦,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上埋葬着他一生中最爱的人——母亲。一想起这些,宁伟就有些受不了,恍惚中,他想起了许多被悠长岁月尘封的往事,这些遥远的回忆好象同时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象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的童年是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来的,记得那是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宁伟刚刚三四岁,母亲在一个破烂的街道工厂糊纸盒,她实在不放心把宁伟一个人扔在家里,就带着他去上班,母亲工作时,宁伟便在一边玩耍。成年以后,宁伟常常回忆起童年时的情景,回忆中的画面有如黑白电影,没有任何色彩,他只记得那低矮破烂的工棚,狭窄拥挤的院子,一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中老年妇女坐在案子前拚命地用刷子涂抹着浆糊,这是一群极廉价的劳动力,每糊好两个纸盒才能挣到一分钱,她们拚命的工作,在干活儿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说话,工棚中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和轻轻的咳嗽声,除此之外,工棚中永远是静悄悄的,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使宁伟儿童的天性受到压抑,他不敢四处走动,不敢大声说话和哭闹,他只能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盼望,他盼望着时间快点走,到了午饭时间,母亲才有功夫和他说几句话。对于童年的记忆,宁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吃饭,那时全国老百姓都在挨饿,粮食奇缺。母亲和那些在一起工作的大妈大婶们都患了浮肿病,有段时间她们脸上的绉纹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皮肤变得透明光滑,显得很丰满。宁伟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长期缺乏营养造成的后果,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人就危险了。

    每当想起当年的情景,宁伟就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他觉得母亲的早逝和那些年的生活状况有关,是饥饿和劳累把母亲的身体拖垮了,童年时他不懂事,由于饥饿,他经常把母亲的那份午饭也吃掉,母亲常常是含着眼泪摸摸他的头,忍着饥饿又继续去工作了。有一次,母亲被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她乘别人不注意吞食了糊纸盒用的浆糊,谁知这种浆糊里含有大量的化学药物,母亲疼得捂住肚子在工棚里满地打滚,若不是抢救及时,那次很可能就丢了性命

    童年的情景犹如在眼前,虽岁月流逝,仍永难磨灭。这是一种冰冷的记忆,就犹如一条流动的冰河,在他记忆的雪原上,那条冰河在永远地流淌着

    想到这里,宁伟突然感到嗓子里发堵,有一股热流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在这一瞬间,他泪如泉涌在他的记忆中,长这么大,他还没这样哭过,这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当着珊珊的面这样哭,他感到丢脸,毕竟自己是个男人,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狠狠地咬住被角,不使自己哭出声来,这种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他觉得呼吸困难,似乎要窒息,那股急于喷涌而出的热流被封住了出口,在他的体内翻腾奔突着,使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他最终没有控制住,忍不住嚎啕起来

    珊珊温柔地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宁伟,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男人也要哭的,这不算丢脸。”

    宁伟哭够了,终于平息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说:“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有重要事没办。”

    珊珊问道:“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重要?”

    宁伟低声道:“我要最后去看一看父母,最后一次今生今世我恐怕不会再给父母扫墓了。”

    珊珊惊恐地问道:“你要回北京?”

    宁伟坚定地回答:“对,最后一次。”

    “这太危险了,你早上了全国通缉的名单,哪怕是个边远小镇的派出所都有你的照片,要不是咱们事先做了假证件,你还化了妆,再有我表哥帮忙,不然咱们连这小镇都藏不住,早被抓住了。”

    宁伟苦笑道:“我知道危险,可哪儿不危险?泰国,南美,无论咱们到了哪个国家,都要东躲西藏,这就是亡命天涯的日子。”

    “宁伟,你后悔了?”

    “这倒没有,我的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这是我的命,我认命,要是我必须死,那我不管躲到哪里都要死。”

    珊珊哭了:“宁伟,我知道,你想干的事,谁也拦不住你,可我怎么办?”

    “你可以等我几天,要是我回不来,你就自己走吧。”

    “不,咱俩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长这么大,还没人对我这么好,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会离开你。”珊珊泪如雨下。

    宁伟叹了口气说:“我不会强迫你,你自己可要想好。”

    珊珊低声道:“我想好了,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不后悔。”

    宁伟伸手拉过提包,从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手枪,他熟练地拔下弹匣,拉开枪膛看了一下,又随手递给珊珊:“这支枪给你,我来教你怎么用。”

    “我不敢”珊珊惊恐地说。

    宁伟厉声道:“不敢也得学,你早晚用得着。”

    钟山岳趴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钟跃民在给父亲做按摩,他使的劲儿大了些,钟山岳忍不往叫了起来:“哎哟,轻点儿,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折腾。”

    “爸,您忍着点儿,才按两下就受不了了?别忘了您是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对您这样的老党员就得严格要求,象您现在这种表现,要是被敌人抓住,逼您交出党的机密,也别上老虎凳,给您按摩两下就扛不住了,还不全招了?”钟跃民和父亲调侃着。

    “嗯,你这小子就和老子耍贫嘴吧,等我一会儿起来非揍你,哎哟,轻点儿”

    钟跃民边按摩边说:“钟山岳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招了,说出你们党组织的机密,我保证你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你放屁”

    门铃响了,钟跃民去开门,袁军和郑桐走进来,两人见到钟山岳连忙向老人问好:“钟伯伯,您好。”

    钟山岳连忙坐起来招乎道:“是袁军和郑桐呀,你们坐嘛,跃民正在给我按摩,差点儿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按散了,这个欠揍的东西。”

    袁军笑着怂恿道:“对,揍他,别看他当了老板,他就是当了总裁,也是您的儿子,该揍还得揍。”

    钟跃民提醒钟山岳道:“爸,您该睡觉了,明天早上您不是和人约了场门球吗?。”

    钟山岳颤巍巍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袁军啊,听说你干到副师级了?”

    “在总部当个参谋,没意思。”

    “还是得下部队带兵,当参谋有什么意思?唔,你们都比跃民强,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成天穿件西服,腆着个肚子,一脸的奸商样儿”钟山岳唠叨着。

    袁军等人笑着目送钟山岳进了卧室。

    郑桐说:“跃民,我们俩今天来向你告个别,我们单位最近和美国耶鲁大学签了约,双方互派一批学者讲学,时间为两年,其中有我,月底就走。”

    钟跃民很兴奋地说:“这可是件好事,郑桐现在是学者了,居然到国外去讲学了,真是值得祝贺。袁军呢?你有什么好事?”

    袁军笑道:“真巧了,让你爸说中了,我还真要下部队了,是我主动要求的,回我的老部队当副师长,也是月底走。”

    钟跃民问:“在总部多好,一下部队个个都象大爷似的,基层的人一见了你们,一口一个总部首长,当年张海洋在我们军侦察处才混了个连级参谋,就抖起来了,见了我们就摆出上级机关的架子,当时我们认为他实在是欠揍。”

    “已经干到副师级了,这辈子恐怕要干到底啦,既然这样,还不如到野战军去带兵,总部机关虽说牌子唬人,可人满为患,总部机关有句顺口遛,叫‘瞎参谋、烂干事、不要脸的助理员。‘我们局光大校衔参谋就有十几个,反正都是副师级了,按规定不会再转业了,于是就混日子,混到退休算。”

    钟跃民表示赞同:“这样也好,从副师长干起,只要干到正师就有晋将的可能,咱们这些人里也该出个将军了。”

    袁军问道:“跃民,我听说你那饭店成了救济站了,专收下岗的,有这事儿吗?”

    “没这么严重,就是几个插队时的哥们儿,下岗没地方去,就投奔我了,你们这些人,看着都跟真事儿似的,又是当副师长又是当学者的,你们有能耐给我安排几个下岗职工试试,有戏么?看来还得靠我这个奸商,钟老板没多大本事,只能做点小事,能解决几个就业的,也算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你还别说,跃民还真是越来越深沉了,要是这种奸商再多几个,倒也是件幸事,就好比黄鼠狼,虽说偶而偷几只鸡吃,可好歹主食是吃耗子。”郑桐对袁军说。

    袁军附和道:“没错,这得看主流,偷鸡吃是因为一时没逮着耗子,还不许人家偶而犯个错误?”

    “还是哥儿几个理解我,我真想拥抱你们”

    “别价,我对同性恋可没兴趣。”郑桐说。

    袁军和郑桐坐了一会儿就告别了。钟跃民正准备看书,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喂,我是钟跃民。”

    话筒里传来张海洋的声音:“跃民,我已经做好准备,五月十六日,也就是后天,是宁伟母亲的忌日,我准备后天在北山公墓设伏。”

    “是啊,成败在此一举了,这件事早该结束了。”钟跃民说。

    “跃民,谢谢你帮忙,等我把这件事忙完,咱俩找个时间一起坐坐。”

    “张海洋,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后天行动不打算让我去?”

    张海洋小心地解释道:“我带刑警队的人,还有一部分武警战士配合,你就别去了,反正你也帮不上忙,你是老百姓,没有执法权,我总不能发你支枪,让你也参加战斗?”

    钟跃民怒道:“张海洋,你们公安局就这么办事,过河拆桥?需要我时,我就是专案组的编外成员,不需要我时,就把我一脚踢开,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跃民,宁伟的身手你知道,后天闹不好就是场恶战,你去不但帮不上忙,没准倒添了乱,为什么一定要去?”

    “为什么?宁伟是你我的战友,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临走时我也得送送他吧?张海洋,这件事你要是不帮忙,我钟跃民从此没你这个战友。”

    “跃民,你别急好不好?我跟局长汇报一下,你听我的信儿,好吗?”

    钟跃民听也不听,狠狠地挂上电话

    钟跃民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步,他嘴里吹着口哨,是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调子,他以标准的队列姿式甩动双臂向前走着。

    街口停着一辆警车,几个巡警拦住一辆出租汽车,正在检查司机的证件,钟跃民走到巡警面前,主动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一个巡警上下打量着他说:“我好象没要求你出示证件吧?”

    钟跃民解释道:“我不是怕您把我当坏人吗?”

    巡警奇怪地问:“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转悠什么呐?”

    钟跃民收起证件说:“闲的!”他继续向前走去。

    几个巡警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这人有病吧”

    钟跃民漫步在一座街心花园里,他沉思了一会儿,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了通讯录在路灯光下翻看起来,他终于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忙打开手机按动号码,手机中传来电话接通的蜂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哈罗?”

    “我是钟跃民,请讲国语。”

    女人的声音沉默了,钟跃民耐心地等着。

    “跃民,真的是你?对不起,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秦岭,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我还可以,现在我这里是夜里两点钟,旧金山是几点?”

    “上午十二点,跃民,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不是和周晓白单线联系吗?是她给我的,喂,你老公在旁边吗?他会不会吃醋?”

    “他不在家,再说,就是他在也没关系,他不反对我有一般交往的男朋友,跃民,你那里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你怎么还没有睡,发生什么事了?不然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

    钟跃民的声音有些伤感:“别担心,没事儿,我睡不着,一个人在街上散步,秦岭,我很想念你,何况我还欠着你的钱,我早把这笔钱准备好了。”

    “这点儿小事你何必还挂在心上,咱们不是朋友吗,跃民,你还是‘在路上‘吗?”秦岭的声音还是这么悦耳。

    “秦岭,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生命是一种过程,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过程设计得很有趣,这种过程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是由一串连最初的体验所组成,初体验属于生命中最纯粹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它意味着梦想、勇气、新奇、刺激和执著但很多时候,初体验往往还伴随着恐惧、担忧、绝望和危险,初体验是残酷的。我很喜欢体验这个词,因为我是个更看重过程的人。秦岭,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都很喜欢凯鲁亚克说过的那句话: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跃民,难得你还有‘在路上‘的激情,在我们的同龄人中,你恐怕是个另类,能理解你的人也许不会太多,但我想告诉你,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理解你的话,那我肯定算一个,你听我说,那笔钱你在路上用吧,要说凯鲁亚克的年轻时代和现在有什么相同的话,那就是只要你上路就需要花钱。”

    “欠债当然要还,我这个人对冒险有着特殊的嗜好,万一哪天死了,岂不成了欠债不还的小人?”

    秦岭生气地说:“跃民,闭上你的乌鸦嘴,不要胡说八道,我最烦你说这个。”

    “秦岭,你那里天气怎么样?是不是阳光明媚?也许你坐在花园里,膝上放着一本书,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可我一睁眼,这里还是深夜。”

    “你猜得差不多,我还真在看书,只不过是坐在露台上,再过几个小时,你那里就天亮了,太阳会照常升起,也许,你是第一个迎接阳光的人。”

    “秦岭,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很满意,我收了几个学生,都是中国移民的孩子,我在教他们钢琴,前几天有个孩子在州里举办的少儿钢琴比赛上得了笫二名,我觉得挺有成就感的。再说,教钢琴课收入也不错,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至少我不会象以前那样一心一意靠在丈夫身上,我和我丈夫的感情很好,家庭生活很平静,我想,一个女人对生活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想想这些年我走过的路,经历过,也爱过,而现在应该是过平静生活的时候了,跃民,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你说,我听着呢。”

    “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之一,我很怀念咱们相处的日子,虽然很短暂,可那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家伙,你要好好活着,少干些冒险的事,别让我们这些好朋友为你伤心,好吗?”

    “谢谢你,秦岭,祝你好运,我挂了。”

    “祝你幸福,每天都沐浴在阳光里,再见”

    北山公墓的山坡上排列着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墓碑,这是个普通的日子,没有什么人来扫墓,整个公墓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守墓老人在墓碑间巡视着,他走过一排排墓碑,回到自己的小屋,公墓又归于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墓碑间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是两个人穿着皮鞋走在石板上发出的声响,脚步声显得很沉重,很缓慢,在潜伏中的钟跃民和张海洋听来,这脚步声简直响若擂鼓

    宁伟和珊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上,宁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手里抱着一束白色的马蹄莲,珊珊身穿黑色套裙,手挽着宁伟一步步走来

    他们走到一座墓碑前,轻轻把花束放在碑座上,宁伟双膝跪下,珊珊也跟着跪下。

    宁伟望着墓碑上父母的遗像说:“爸、妈,儿子和媳妇向你们告别了,我们这一去恐怕就不回来了,请二老放心,儿子早晚会和二老团聚,爸、妈,儿子和媳妇给二老磕头了。”

    两人连磕了三个头,珊珊抬起头来,两行泪水滴落下来,宁伟也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平静,无半点泪痕,他站起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突然,他似乎查觉出什么,闪电般拔出手枪

    他发现自己前后左右的墓碑后面出现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武警战士,无数只枪口在向自己瞄准

    张海洋的声音传来:“宁伟,你被包围了,我命令你放下武器,马上投降。”

    宁伟突然扑倒珊珊,抱着珊珊横滚到墓碑后。

    “宁伟,你跑不了啦,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你能明智一点,放下武器投降。”

    墓碑后宁伟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张海洋,你应该了解我,我这个人从来不服软,要我放下武器投降,这不可能,我警告你们,谁要是硬往我枪口上撞,我也没办法,实话告诉你,我这里还有三十发子弹,我不会浪费子弹,要是有三十个人陪我一起上路,倒也挺风光的。”

    张海洋小声对身旁的武警狙击手说:“注意目标,他只要露头就开火,这小子是铁了心了。”

    那个狙击手熟练地架好”79”式狙击步枪,从四倍的光学瞄准镜里望去,宁伟藏身的墓碑前,只有荒草在晃动,他隐蔽得很好。

    狙击手边搜索着目标边说:“张队,这小子是个老手,隐蔽的角度很刁,根本不露头。”

    “别忙,耐心点儿,会寻找到机会的。”

    钟跃民悄悄地挪过来道:“海洋,告诉你手下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别看你们穿了防弹背心,这没用,宁伟专往眉心上打,没有必要增加伤亡,我来和他谈谈。”

    “你要小心,千万别露头。”张海洋小声叮嘱道。

    “我还用你教?”钟跃民大声喊道:“宁伟,我是钟跃民,你听见没有?”

    宁伟的声音从墓碑后传来:“钟大哥,你也来了?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是个老兵了,以你的军事常识看,今天你眼前的地形和双方的态势,你还有可能突围吗?”

    “我知道,这已经是死棋了,但还有最后一招儿,叫困兽之斗。”

    “宁伟,我曾经当过你的连长,你说句心里话,我钟跃民对你怎么样?”

    “钟大哥,你对我很好,只是我对不起你。”

    “宁伟,那你听我一句劝,放下武器投降吧。”

    “大哥,我做不到,你总不会和他们一起骗我吧?放下武器就会得到宽大,这可能吗?我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放下武器是死,不放下武器也是死,反正是死。”

    “你说得不错,我不想骗你,你肯定是死定了,你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法律绝不会宽恕你,我和张海洋虽然是你的战友,可我们谁也救不了你,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你想听吗?”

    “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这怨不得别人,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就是死,也该象个男人那样去死,死得象条汉子。”

    墓碑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宁伟,你隐蔽得很好,不愧是个训练有素的老兵,可你应该知道,想干掉你并不难,那块墓碑可以挡住子弹,但挡不住火箭弹和迫击炮弹,宁伟,你害怕了吗?我记得当年在部队,我们踏入雷场的时候,你宁伟还算得上是条好汉,但是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为什么要用一个无辜的姑娘做掩护?你要她陪你一起死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为什么要拉无辜者垫背,你当年的勇气哪里去了?”

    墓碑后的宁伟继续沉默着,他一只手持枪,另一只手紧紧搂着珊珊,他在沉思

    珊珊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宁伟的脸小声说:“宁伟,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我一点也不后悔。”

    宁伟默默地拔出手枪弹夹,用手指将子弹一颗颗拨落在地上,然后将空弹夹插在枪上,他搂过珊珊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了想,觉得钟大哥说的有道理,我是个男人,就是天塌下来,也该由我去顶,珊珊,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珊珊绝望地喊道:“不”

    宁伟凑过嘴唇,两人热烈长吻珊珊泪如泉涌,她紧紧地搂住宁伟,忘情地吻着宁伟抬起头来,脸色平静。

    钟跃民从藏身的墓碑后站起来,慢慢走上前去,他边走边说:“宁伟,我来了,你曾经是我的兵,是我的战友,即使你现在成了杀人犯,我也没把你看成是孬种,如果你必须去死,那么由我来送你一程。”

    张海洋终于忍不住了,他流着眼泪也站起了来向前走去,边走边喊道:“宁伟,我也来了,如果你愿意开枪,就开枪好了,我和钟跃民一起送你,也不枉咱们战友一场。”

    一个武警上尉悄悄地对狙击手命令道:“注意目标,他一旦做出异常动作,立刻开火。”

    宁伟终于从藏身的墓碑后慢慢站了起来,他面色平静,一步一步迎着钟跃民和张海洋走来。

    狙击手的瞄准镜中出现宁伟的脸,十字线的中心牢牢地对准宁伟的眉心

    宁伟边走边说:“两位大哥,我在上路之前,还劳你们相送,我宁伟够有面子了,谢谢,真是非常感谢”他突然停住脚步,从后腰拔出手枪

    狙击手的枪声响了,一颗762毫米的弹头高速旋转着打进宁伟的眉心,从后脑穿出,爆起了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向后飞起,仰面栽倒。

    钟跃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象一座雕塑。张海洋不顾一切地扑到宁伟的尸体前,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个警察拣起宁伟的手枪拉开枪膛,发现枪膛中并没有子弹,他低声道:“张队,他把子弹退了,是故意让我们打死他”

    张海洋痛哭起来:“宁伟呀,你糊涂呀,为什么一步步往绝路上走呀。”

    刑警们和武警战士持枪向这里跑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伟藏身的墓碑后,他们看见珊珊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把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张海洋惊呼道:“放下枪,姑娘,你听我说”

    珊珊面色平静地望了众人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宁伟,等等我,我来了”

    枪声响了,珊珊扑倒在墓碑前

    钟跃民和张海洋被惊呆了,两个人都痛楚地闭上眼睛

    宁伟的死使钟跃民和张海洋很久都无法从哀痛中恢复过来,钟跃民从北山公墓回去后,整整昏睡了两个昼夜,据高说,他在昏睡中不断地怒骂着什么人,还时不时痛哭起来,高坐在一边守了整整两个昼夜没有合眼。钟跃民醒后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梦中总是出现那座山谷中薄雾笼罩的雷场,爆炸的一颗颗地雷闪烁着橘红色的火光,冲击波将人的肢体撕碎在一片草绿色的钢盔下面,他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吴满囤、赵志诚,最后一个闪过的面孔竟是宁伟,他们端着冲锋枪,呐喊着,义无返顾地冲进死亡的烈焰中

    过了很久,张海洋告诉钟跃民,那两天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的梦境犹如一盒反覆播放的录像带。张海洋在梦中大声哭喊着:“宁伟,我的兄弟,请原谅我啊”张海洋说,梦境中的宁伟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拎着冲锋枪头也不回的走进一片炫目的光影里

    张海洋还说,就是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他苦追几年之久的魏虹终于向他表示,这辈子非张海洋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