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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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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佑二十一年夏,彤笔阁女史氏病危,太史福临门乃为女史氏奏请陛下,乞请出宫。然后宫不能无史,同年秋,选入新女史一人,年方十六,试其诗书,立马写就,凡有关后宫规仪掌故、箴规训言,俱能把握,堪为后妃之师。

    (孝德帝起居注隆佑二十一年宫廷仪女史右史福西风)

    埃气,你在哪里?

    悠悠秋日,宫廷深处,彤笔阁,正趴在书堆上打着瞌睡的女史突然惊醒。

    猛抬起头时,覆在脸上的纱巾差一点震落,是身边拿着扇子替她扇风的贴身侍女替她将面纱调整好。

    紫纱巾下,一双圆形大眼眨了眨,仍然有些困意地问:“楼然,方才有人叫我吗?”

    “没有啊,是作梦吧。女史大人刚刚似乎不小心睡着了。”名唤楼然的侍女回话道。

    “哦”扭头看向窗外,只看见一片绿荫,夏虫悄悄。“现在是什么时节了?”

    “是秋天了。”楼然看着手中的素面纯扇。“过几天可以把夏天用的扇子收起来了,天气比较没那么热了。”

    “说实在的,一直覆面,真的很不通风,好热。”感觉脸上冒汗,忍不住朝面纱吹了吹气。真奇怪,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件事呢?还以为女史的工作轻松又简单,结果全然不是那样。

    “前任女史大人比较不怕热。”楼然淡淡陈述。

    “真的?”现任女史很好奇地问。

    “正是。前任女史从来没抱怨过戴着面纱不舒服,也不需要我帮忙打扇。”楼然依然陈述着过去的事实。

    现任女史也不生气,只笑道:“或许那是因为前任女史冰肌玉骨,自然清凉无汗。”

    “前任女史确实不太流汗。”楼然依然只陈述事实。

    感觉比较清醒了。隔着面纱,她瞅了眼侍女楼然。楼然照料过前后两任女史,是福家一手安排进宫廷里的“贤内助”没有楼然,就像是没了手脚,彤笔阁恐将无法运作。

    楼然跟在南风身边十数年之久,现在女史换成了她,她不确定楼然心里有何感想。她不是不好奇,过去楼然与前任女史共事时,他们之间

    “告诉我,楼然,你曾经帮前任女史更衣过吗?”她入宫掌宫廷史将迈入第六年,发现楼然不仅武艺奇高,且文才丰美,堪称是最好的贴身侍从兼护卫,想必一定帮前任女史做过不少有意思的事情吧。

    “自然。”楼然没有迟疑地回答。

    就这么简单?没有任何暧昧的空间?她接着又问;“那么前任女史的身材是否”虽然这么问有点对不起某人,可是她真的很好奇。

    楼然机警地瞥她一眼,几不可察地一笑。“我是个侍女,主子衣裳底下的身材不是我该评论的事。”

    她摸摸鼻子道:“我只是好奇。”

    十几年前,前任女史带着楼然一起入宫;在她看来,楼然几乎可以算是半个女史了。这几年来,几乎都是由她协助处理那繁琐的宫廷记闻。

    善尽侍从的职责,楼然拧来一条冷毛巾让现任女史大人擦脸,她那张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脸孔平淡地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奇心,就没有办法当一个明察秋毫的史官。这几年来,大人的好奇心的确非常地旺盛。”

    女史微微一笑,仿佛得到了赞许的孩子一般。显然楼然不想讨论前任女史的话题,她也就不再逼问。

    女史的工作其实十分繁重,宫廷大小事都会定期回报到彤笔阁里,包括君上临幸宫妃的时间,哪个新妃子入了宫、获得宠幸、有妊,皇子或皇女出世、以及种种可以想见的宫廷细闻,都必须详加记载。除此以外,还有每个月都必须举行的女箴宣讲,她几乎一刻不得闲,因此刚刚才会不小心睡着。

    初入宫时,她年纪太轻,曾经有点畏惧执行宣讲女箴的工作,毕竟她要面对的是皇后和群妃,尽管隔着一面屏风,压迫感还是很强烈。

    幸亏有楼然。楼然不厌其烦地教导她该如何宣讲女箴,有如她的老师。

    因此她忍不住会想关切一下楼然心里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

    擦了脸之后,感觉比较清爽了,她微微掀起面纱,让微风拂过面颊。这风已经不再带着夏天的热度,偏凉。秋日确实近了。

    六年来,每年到了这时节,她总会忍不住靶到些许惆怅。

    脑中浮现之前的残存印象,使她恍然如梦地说:“楼然,我刚刚好像真的作了一个梦呢。是不是在午后打瞌睡会比较容易作梦?”

    “不是。大人您不管什么时候睡觉,都很会作梦。”

    “咦?你怎么知道?”楼然务实的回答使她愕然。一个人睡着后有没有作梦,不是能轻易看得出来的吧?

    答案揭晓。“因为您每次睡觉时都会说梦话。”

    纱巾下,小脸胀红。“那我刚刚说了些什么?”

    “您说了两个字。”

    “什么字?”这楼然真爱卖关子。

    “隐秀。”

    “”一时哑然无言,她起身站了起来,站在阁楼中央,仰头看着层层环形的建筑。她多在阁楼中记史,写好的史料则交由楼然收放到不同楼层的架子上。平时其他的宫女不被允许上来这个地方,只能在底下的楼层做些杂务。

    这小方间不仅是女史起居所在,也是她实现毕生职志的地方,然而,却也成了她的囚房,真是始料未及。

    白天时,她在阁楼里记载一般的见闻。夜里,她会前往密室,记载真正不可外传的秘辛。

    以前远远地看着南风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要怎么度日?会不会想出去飞?然而她也不能说她后悔,因为事实上,她并不。

    在彤笔阁里,她以朱色彤笔写下宫廷纪事,为许多丑恶的、悲哀的事情作见证。这世上,总要有人来做这些事。不是她,就是南风,不然也会是其他人。

    很久以前她就做选择了,不是吗?她想她可以继续胜任十年、二十年,乃至四、五十年之久。在这里,她将会看见权位的更迭、新旧的替换。新人笑、旧人哭,有朝一日,当今的帝王会退位,届时会有新王即位。没有任何事情是长久的,只除了年少时候的思念。

    是了,思念。她对隐秀深深的思念。

    这六年来,她知道他不断地在找寻她。因为他每年九月都会回宫里来,结束固定的朝觐仪式后,他会在宫里寻寻觅觅。

    有好几次,她甚至曾隔着人群,远远地见过他。不是没注意到,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也许是因为旅途奔波,也许是因为在临穹之地风霜磨人,连带着也将他的轮廓磨成了刚硬的铁,使他目光如刀般锋利。

    然而她藏身在这彤笔阁里,宫廷的禁地,长年覆面的纱巾为她阻绝外来的窥探。曾有几次在宫廷中偶遇,他对上她的视线,使她双膝发软,然而隔着一层纱,他没有认出她。

    天可怜见的是,当年那名小爆女福气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荒冢堆里,有她没有名姓的墓地。而她这个女史,掌宫闱纪实,唯一不载于史册上的,将是她自己的名字。缥缈天地间,倘若仍有人在寻找那名叫作福气的小爆女,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不会找得到她的身影。

    隐秀,对不起

    “楼然,临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看着窗外的季节递嬗,她忍不住喃喃询问。今年九月时,他会再回来吗?

    “与北夷接壤的偏远边境。”

    “那北夷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忍不住又问。

    “化外之民所居住的化外之地。”

    “就这样?”她蹙起眉。“没有更清楚一些的记载吗?”据她所知,楼然一向消息灵通。

    “没有。历来没有一个史官真正到过那么远的地方,我们对北夷所知有狠。”

    又是一针见血。“楼然,你知不知道你说话的方式很不宫女?”

    “所以我从来不在其他人面前开口说话。”

    “呃,真是辛苦你了。”

    不再打听有关边境的事宜,她回神过来,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档案。唉,有空发呆的话,还不如捉住时间赶紧处理这些史料吧。

    秋季,天雪山群高原上,羊儿肥、马儿壮,只有人呃,不怎么肥也不怎么壮。

    斑山上的牧民们一边吆喝着羊儿、马儿快吃草,再过不久,地面上开始结霜时,他们就要进行每年一度的大迁徒,回到冬季牧场准备过冬了。

    隐秀策马加入牧人的行列,有一头牛只走错了方向,隐秀距牠最近,他驱马上前,让训练有素的马匹自动驱赶牛只回到牛群之中。

    穆伦远远地看着隐秀纯熟地当起一个高原上的牧人,脸上不禁浮现一抹骄傲。算算日子,这年轻人来到高原将近六年了,他不仅学习能力绝佳,很快就掌握了高山畜牧的方法,骑术更是精湛。闲暇时,也常与族人一起入山去开采矿石,且运气奇佳,每次都能找到很好的矿脉,而且从不据为己有。

    斑原上风大,几年下来,他细致的脸庞挨不得风雪刮磨,虽然已经用布巾裹住整张脸,还是变得较为粗糙。但是那一点痕迹却只让他更像他们沃萨克家的人,丝毫无损他的俊美。

    他不穿北夷的服装,在高原中十分地显眼。早就有其它部族的女财主来向他提亲,但隐秀完全不感兴趣。若不是他一年之中总要回他以前住的那皇宫里头找人,穆伦真要怀疑起他的性向来。

    已是第六年了,他知道隐秀再过几天就会下山去准备回盛京的事宜。

    这几年,他这个天朝皇子就像是被他老子给放逐边陲一样,几乎不闻不问。那正合穆伦的心意,他希望隐秀永远别回山一边的那个国家。阿思朗应该属于这片高原,不是那种人情虚伪矫饰的地方。

    然而穆伦却也有点不安。因为过去的每一年,当隐秀从宫廷里返回天雪山的时候,他眼里的失望就会加深一分。他始终没有找到那个与他订下约定的姑娘。

    今年他即将启程回宫,穆伦忧心这一次隐秀又将带回失望。为了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他决定这一回他要插手这件事。

    穆伦策马来到隐秀身边,示意他到一旁讲话。隐秀沈默地跟着他远离吵杂的羊群,两人并辔骑到一处背风的山坡下,下了马,同时拉下蒙在脸上的布巾。

    “穆伦,什么事?”隐秀催着座骑到一旁吃草去。

    穆伦蹙着眉,仿佛下了个重大的决定。他咬牙道:“今年我跟你一道入宫。”

    隐秀停止为马儿拭汗的动作,他站直身体,视线找到穆伦。“你说什么?j

    穆伦清了清喉咙,好半晌才找到声音。“我跟你一道入宫。”

    隐秀突然笑了。“你在开玩笑。”

    穆伦一向讨厌天朝的繁文褥节。而且据他所知,天朝虽然将北夷视为属国,但是北夷人们却没人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臣属于谁;特别是穆伦,他还经常拿他身为天朝皇子的事情来嘲弄他。

    穆伦知道隐秀在想些什么,因此他忍不住胀红了脸,过分大声起来。“也该是时候了,你们天朝不是一直想要我们的友谊吗?”

    “不只是友谊。”隐秀直率地道:“若非天雪山地势过于险峻,天朝军队不善于高山对战,北夷早纳入天朝的版图。”

    “反正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叫你老子不用想。”抢在隐秀开口前,穆伦再度说道:“阿思朗沃萨克,我是说真的。尽管我不喜欢复杂的地方,但是这一回,我要跟你去。不是随你朝觐,男儿膝下有黄金,沃萨克家族的男人不随便下跪的。”

    隐秀挑起眉角,好笑地看着穆伦自清。“不朝觐,你怎么跟我一道入宫?”

    穆伦早已考虑清楚。“你贵为一国皇子,总需要有人帮你牵马吧?”就这一回,他可以委屈一点。

    “我放在临穹城里的随从多得很,要人牵马,随便找一个就行了。”隐秀毫不领情地说。

    不是不明白隐秀正在拒绝他,穆伦火大了,他冲上前去,大手揪住隐秀的衣襟。“听着,阿思朗,我要跟你去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如果这一回你还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你会发狂。呼伦年纪大了,就算他是头虎子,也老了,我可不想让他成天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你听懂没?”

    隐秀冷冷地看着穆伦。“放开我。”

    穆伦冷瞪回去,但手已经松开。

    隐秀转过身,长腿用力踢起一块石头,将石头踢得老远。他深吸一口气道;“你不用跟我去,我不会发狂。”还不会。十年之约还未履行,这不过是第六年而已。

    穆伦浓密的红眉差点没倒竖起来。“是吗?我怀疑。”从过去这两、三年来开始,他每次回来,眼里都有一种濒临疯狂的神色。他忍不住猜想:“想必是个大美人吧,让你魂牵梦萦的?”

    大美人?隐秀笑了出来,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不是,差得远。”福气不是个美人,顶多就是让人看得很顺眼而已。

    “不是大美人?那你一副要死要活的是在做什么?”穆伦夸张地道。“草原上多少美丽的姑娘等着招你入幕哩。”

    “你不懂。”隐秀懒得跟一个大男人讨论自己的感情事。

    “你错了,我懂。”穆伦煞有其事地说:“别忘了我可是穆伦沃萨克,是高原上最富有的部族的首领,说起我的情史”

    “我没兴趣听。”隐秀冷淡地泼他一盆冰水,转头牵起辔绳,准备回牧区去。穆伦如果真有轰轰烈烈的情史可说,也不至于在他第一任妻子过世后,到现在还未续弦。高原之人虽然对感情十分坚定,一夫一妻,但是为了生存的理由,当配偶过世时,仍允许另一方可以自由再嫁或再娶。

    “什么?!你这无礼的小子!”居然敢不听老人言。

    隐秀哼笑道:“我无礼?问问看是谁教我的?”

    穆伦还真的问了。“是哪个王八羔子?”

    “瞧瞧是谁?”隐秀笑道:“穆伦沃萨克。”

    “嘿,你这小子”竟敢戏弄舅舅!

    “穆伦,我是说真的,别跟着我。”光是要找回福气,就已经够令他头痛了,他不想分神照顾在宫里一定会很不自在的穆伦。

    他不否认这个长他四岁的舅舅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但高原与宫廷,完全是两码子事。

    悠悠秋日,隐秀回到宫里时,事件接踵而来。

    首先是东宫生变,太子遭到废黜。

    不久,白稚宫传出皇太后病危的消息。隐秀日夜守在太后榻前,亲侍汤葯。太医来回白稚宫中,几乎将门槛踩破。

    就在这时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连夜的大雨。作为天朝经济命脉、已有许久不曾泛滥的阮江一夕暴涨,初秋时筑好的河堤一夕溃堤。

    君王下令百官全员投入救灾的工作,同时严令防范下一波洪水的侵袭。

    一向以孝治国的君王在这危急之秋,也无法尽到身为一个人子的责任。

    只好由隐秀守在太后身边。他看着不知何时已发白苍苍的皇祖母,尽管太医全力诊治,却还是抵抗不了人生必然要面临的生死问题。

    隐秀真心喜爱这位皇祖母。他想起从前母亲刚过世时,他和芦芳顿失依靠,在后宫里无人庇护,是皇祖母将他纳入保护的羽翼下,让他得到喘息的时间,逼迫自己找到足以自我保护的力量。虽然他曾经疑惑何以尊贵的太后会在众多皇子中独独格外宠爱他,但隐秀依然感激在心。

    当太后在沈睡许久后睁开眼睛时,隐秀连忙让宫人去唤太医。

    等待太医前来的片刻里,年迈的太后因病而混浊的眼睛突然稍稍明亮了起来。

    “皇祖母。”隐秀紧握着她的手,深深感受到他们的确有着血缘上的关系。他身上流着半夷半夏的两条血脉,其中一条,来自这名即将弥留的老人。

    所有回京的皇子都随官员投入防堵阮江的工事里,只有他,被默许留在宫中,陪伴太后。

    太后睁开眼睛,看着隐秀半晌,才认出了他。“孩子,你吃苦了。”声音不复以前的活力。

    “没有,我不苦。”隐秀连忙说。

    太后体力不支,虚弱地问:“阮江如何了太子如何了?”

    阮江泛滥,太子被废黜,隐秀无法说出实情。他只能道:“一切尚好。”

    “隐秀”

    “隐秀在这里。”

    “祖母累了。在睡着前,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听完后,别怪祖母,好吗?”

    “不,请皇祖母好好歇息,太医就在外头候着,好好调养一阵子,皇祖母就会康复了。”

    太后勉强地睁着眼睛。“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就聪明先别让太医进来,我得把事情告诉你,关于你母亲的死”

    隐秀却打断太后的话。“求求您不要说出来,隐秀不想听。”

    “你不想知道当年是谁害死你母亲?”太后讶异地问。

    隐秀用尽全身的力气,摇头。“不想。”

    他不想开始去憎恨这么多年来一直宠爱着他的人。宫廷里的仇恨已经太多,不需要再添上这么一桩。已经快二十年了,就算他明白,能让当年的君王不惜废后也要保护的人是谁,也改变不了母亲谢世的事实。

    久久,他才听见病榻上传来的一声叹息。

    “唉,你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么多皇子里,就你最像你父皇偏偏你不适合当太子”说完了这句话,太后已经无力再言语。

    “我知道。”隐秀小心翼翼地为太后拉好床被,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所以我从来也没想过要争什么。”一个血统不纯的皇子,即使天赋再如何聪颖,也不可能登上帝王之位。“皇祖母,您知道吗?父皇那张玉座,太冷了。当一个多情帝王,得娶无数个妻子,可是我只愿取一瓢饮您知道吗?”

    他颓坐在床榻边,看着再度垂下眼眸的老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随后太医来为太后诊治,隐秀离开床边,看着窗外的秋月。

    这是个多事之秋。

    好在暴雨已经停了,只不知这一场水患能否跟着雨过天青?

    至于过去的事,他早已不想追究。

    何必追究?世事如梦。

    半个月后,阮江水患平息。

    同月十九日,皇太后崩,册谥慈宁,入葬皇陵,举国同吊。君王衰服为大行慈宁皇太后祈福;同一年,大赦天下。

    “原来是她”彤笔阁的石室里,福气看着二十年前有关夏妃之死的相关记载。

    当时担任女史的人并非四哥南风,而是另有其人;也许是家族里的某个女性亲属,但是由于女史不署名,因此连福气也不确定当时的女史是谁。

    日前她无意中检阅到过去的记载,将所有线索拼拼凑凑之后,得出了结论。这才终于明白,何以无罪的惠昭皇后会遭到废黜,何以隐秀曾要求她别再讨论这件事。他必定早就知情。

    秋日洪灾过后,由于太后崩逝,东宫虚悬,让原本早该回到封地的众皇子们纷纷留在王都里,隐秀也不能例外。

    朝廷里,上从君王,下至百官,纷纷换上白色的丧服。后宫里,后妃与皇子公主们也依礼服丧。让原本就有些鬼影幢幢的深宫内院,在即将来临的冬日前夕,更添凄凉。

    冬日第一场初雪选在深夜里无声地落下。

    清晨醒来时,屋檐上已经覆盖了浅浅一层薄雪,光秃的柳枝丛上也一夕白发。福气推开彤笔阁的窗子,突然觉得这宫里是如此地幽寂。

    大地一片白茫茫,宫女冬、服也白茫茫,服丧期问,丧服也白茫茫。

    谁能料得到这一片洁白的雪世界,揭开冰雪,底下,是不堪的泥泞。

    噫,大清早是谁踏着泥泞朝彤笔阁走来?

    埃气突然觉得脸上没戴纱巾,感觉好赤裸。她连忙离开窗子,眼神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又悄悄探出头去,刚好看见隐秀远去的背影,胸口一阵哽息。

    这么早就起来散步?她想他或许又一夜没睡吧。

    稍晚,楼然端来盥洗用的热水时,就见到福气打开了窗子往外看,寒意不断涌入阁楼里。

    她先将热水放在架子上,随后走向窗边,将窗子关起来。“窗户开这么大,不怕着凉?”

    埃气散发坐在床上,看着楼然忙进忙出,身手俐落,忍不住使她想起自己十三岁初入宫当宫女时的糗态。当时她真的很笨拙,还常迷路,幸好有隐秀

    唉,又想到他了。

    她好像老是想着他。他不在宫里时,她想念他;当他人在宫里了,她只会更加想念。当一个人成天不由自主地一直想着另一个人时,她还能做什么正事?

    “发什么呆?大人。”楼然来回抹过了一遍桌子,净了手,回到福气身边,顺手拿起小桌上的梳子,开始帮她梳发。

    “楼然,今天还是得去昭阳殿宣讲吗?”一般官员十日一旬休假一天,在后宫当女史的人不知道能不能也跟着休假?

    “您身体不舒服吗?”虽然楼然使用了敬称,但是福气还是觉得她的口吻不像宫女,倒像是她的姐姐。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发梢。“没有只是累,昨晚弄得很晚。”

    “下雪了,天很冷,石室不够暖,可以缓一点等春天时再去。”楼然一边梳发,一边建议。

    “可是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不够写,得快一些、快一些留下这时代中的史实才行。

    梳发的手一顿,楼然突然反问:“记下来了,又如何?”

    “记下史实,给后世人来看。”福气从小接受父兄的史观,她相信历史必须留给后世人以为见证。这是史官秉笔直书,不隐善恶的职责所在。

    “倘若后世人见到了,又怎么样?”楼然又问。

    埃气有点讶异。从来都是她问楼然,不是楼然问她。她跟在南风身边那么久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史官一脉相承的想法?

    然而,因为这是楼然不轻易问出的问题,福气很郑重地回答:“东土李唐有个太宗皇帝说过一句话: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每一天都有许多事情发生,我们记下这些事,让后世人知道,我们心中判定是非的标准;有朝一日,当问题重复出现,后世的人会知道前代人怎么看待相同的事件。”

    楼然当然听过这些论调,然而“照这样讲,后世的人们都应该记取了足够的经验和教训才对,那为什么历史上还是一再发生战争、一再出现昏君、一再重复前人所犯过的错?”大一统的天朝并非西土大陆上第一个存在的大国,过去也有不少朝代在这块土地上扎根过,但终究免不了被后世人取代。

    埃气一时间被这犀利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心头只冒出一个想法:楼然果然不能跟别人说话,尽管她相貌平凡,但一开口就会被识破她绝非一名普通的宫女。

    “记下信史固然重要,”楼然看着仍是一脸稚气的福气,想起南风对这个妹妹的牵挂,她说:“然而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才对。因为史书是写给后世人看的,永远都是后见之明,但是人却活在当下。”她目光转柔地看着福气说:“您知道吗?大人,您昨晚虽然晚睡,但是依然说了梦话。”

    埃气还在思考楼然那令人震惊的言论,突然被这么一点,她眨了眨眼,脸微微沈下。“我又说了梦话?”

    “两个字。”楼然说。

    埃气没再问是哪两个字。

    但楼然还是尽责地重述了一遍。“那两个字是隐秀。”

    趁着她还头昏脑胀之际,楼然给出最后一击。“一如您过去六年来,每次作梦时一样,前任女史大人特别要我提醒您,人应该活在当下。”

    “是吗?是南风说的”

    “花了他十年才得到的领悟。”楼然说:“至于您,大人,容我私人提醒,您入彤笔阁已经六年了,或许可以开始考虑一下刚刚说的那些话。”

    埃气推开冬被走下床。“等一下再考虑。今天还是得去昭阳殿。”好像没人想到,一个正四品的女宫也会有想休假的需要。

    隐秀一夜无眠。自九月回宫以后,他就经常睡不着,总觉得这宫廷当中,到处鬼影幢幢。生生死死的事情见得太多,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像个幽魂。

    天未亮,他已在后宫里四处走动。曾经,他天真地妄想,也许会因此在宫里某个角落找到福气。那当然只是妄想。

    他下意识地定向了云芦宫。六年前,福气在这里与他立下约定。六年后,没了主子的云芦宫并未挪作它用,如今竟已被丛生的杂草淹没,成了座废弃宫殿了。

    他走向亭子里,在石椅上坐下,思索着要如何才能实现他给穆伦的承诺。

    他不能发狂,还不能。

    他还有四年的时间,这四年当中,他一定得找回福气。如果他现在就发了狂,那个约定也就失去了意义。

    可是他找了那么多年、那么久,后宫再大,也仍有宫墙为界。在这小小的四面墙中,如果福气真的身在其中,他怎会找不到她?

    “所以女子宜主德,并非才貌不重,而乃因后妃有德,则帝王家宁,家宁则邦兴,才与貌,配德而后能不衰,此安邦定国之道也”

    精致的屏风后,覆着面纱的女史专心地宣讲这自古以来即流传不朽的女箴。当今世道,已有不少女子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大限制了女子的可能性,然而那只是纯粹扭曲了“德”与“才貌”之间的关连而已。

    试想一个有才貌而无内德的女子,必定恃才而骄,恃貌而宠,处处计较,费尽心机达成目的,无视于自己对其他人造成的伤害。那么这样的才,只是陋才,那样的貌,也是丑陋无比。

    埃气尽管不算认同天朝重男抑女的传统,但是女箴并非天朝君主制订,而是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女书文字。后世人曲解女箴,大多背离了原始的诠解。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对女箴的解释是否符合原义,但起码是她能够认可、也能接受的诠释。

    尽管隔着一面屏风宣讲,但她仍然能够感受到后妃之间隐隐的暗潮。如今东宫虚悬,皇后的地位不如以往,群妃之间想必正算计着如何将自己的皇子送入东宫吧。

    结束了这一天的宣讲,她端跪在地,向后妃们行礼如仪。等候所有妃子们答礼后,她端坐席上,并没有马上离开。

    许久许久,连随行的宫女们都鱼贯走出昭阳殿了,福气还是维持相同的动作,等楼然来搀扶她,因为,她的脚又麻掉了。

    真是!这毛病大概是改不过来了吧。可不能让那些奉她为女师的后妃们发现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端端正正地坐在席子上。

    待经血重新活络之后,福气才让楼然伴着走出殿外。

    虽是冬雪日子,但昨夜雪止后,却天晴了。她的披肩忘在了殿里,楼然又回头去拿。

    冬阳和煦,她站在昭阳殿外头,忍不住仰起脸,享受那难得的温暖。

    几个年幼的皇子从另一个宫院边玩耍边朝这头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有着黑发黑眼,容貌俊秀,年约七岁的男孩,她认出他是兰贵妃所出的十九皇子。

    同样是七岁的年纪,福气忍不住拿十九皇子和当年七岁赋诗的隐秀来相比。

    眼前这名小皇子,恐怕比隐秀幸运太多了。

    以往在宫里遇见这些男性的主子们时,她通常会尽量回避他们。

    原因无它,她知道自己覆面示人,使得不少人想争睹她“无双”或“无盐”的容貌。她可不想让这些人失望,因为她谈不上“无盐”更称不上“无双”再者,她也不能让人认出她曾经是个小爆女。

    在皇子们追逐玩耍着来到她面前时,她稍稍往回廊退去,不料廊上早有个人站在那里,视线相对的那一瞬间,福气无法呼吸。

    是隐秀。

    他一身白衣似雪,脚步轻缓如一抹魂魄。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埃气整个人僵立雪地上,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饼去,他们也有几次这样不期而遇的机会,但都因为距离遥远,她还可以藏住自己颤抖的双腿。

    可现在他就近在咫尺。尽管容态憔悴,那双深邃如星的眸子仍仿佛能看穿一切世相的丑恶。他向来如此。

    尽管他看起来沧桑了点,却也成熟了些;倘若过去他还有一点点年少的稚气未脱,现在站在她面前这个男人,也已是个十足十的男人。

    有一瞬间,福气觉得他的视线穿透了她的面纱。她不敢出声,怕他认出。她也不敢转身走开,生怕一动,虚软颤抖的双腿就会出卖她。

    因此她留在原地,不开口说话,不移动身形,仿佛一株梅花端立在皑皑白雪中,坚忍不屈。直到他率先开口。

    “你”隐秀蹙着眉,心中有一份无法抹除的熟悉感。“我见过你。”他肯定地道。

    埃气倏然一惊,正要否认时,又听见他说:“是了,我的确见过,你是女史。”

    扁凭她以覆面示人,他就该想到才是。普天之下,能在宫中覆面的,也只有这个身分了。

    埃气一颗心差点没跳出来。她强自镇定地站在原地,也不回应他的话。乍看之下很有孤傲的气度,实际上她已摇摇欲坠,偏偏又舍不得转开视线。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接近地看过他了。

    面纱下,她浑然不觉自己的目光正贪婪地收尽他的身影。

    他随意披散的发、宽松白袍下劲瘦的腰,挺拔身形,以及春月杨柳般的丰采。

    这是隐秀。

    不会再是其他人了。

    埃气突然悲伤地了解,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其他丰姿绝代的男子。她闭眼睁眼,都只看见一个隐秀。

    “你在发抖,你很冷吗?”隐秀犀利的目光没有遗漏掉她微微的颤抖。初冬的寒冷程度根本无法与天雪高原相比,虽然昨晚才下过雪,但现在雪止天晴,她衣着也不算单薄,竟还会颤抖,他想她应该十分畏冷。

    埃气也是个怕冷的姑娘。明明肤温远高于他,却还是怕冷怕得不得了。

    思及福气,隐秀脸上表情很是复杂。

    “嗯。”久久,才得到女史一个简短的回应。

    隐秀猜测大抵因为女史常居彤笔阁,几乎不与男子接触,才会如此不自在?

    原来,他也会令人感到不自在?隐秀几乎想笑了。过去他总是努力让人觉得跟他相处自在愉快,没有任何威胁,所以他总笑口常开,是宫人们口中和善易与的皇子。可现在他却让一个女子不自在是因为这几年在高原上,被风霜雕琢出太多刚硬线条的缘故吗?

    忍不住哀上自己的脸颊,他突然惊恐地想到,会不会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找不到福气?万一有朝一日,他尘满面、鬓如霜有没有可能,连她都认不出他了?

    棒着一层纱,她清楚看见他脸上表情的变化。那让她觉得好痛!无法再看下去,她转开视线。

    已经过了六年了,再四年,若还找不到她,他就会放弃了吧?

    那群年幼的皇子们追逐过昭阳殿前,又喧闹地离去,全然无视宫廷礼仪的规束。等他们长大一些,终究也要被收编进入后宫的常轨。

    埃气轻叹一声,试着稍稍挪动身形。发现她总算能动了,她悄悄地往内苑退去,独留隐秀一人站在原地,陷入过往的追忆中。

    没有人料得到

    冬日里,朗朗晴空竟然也会打起雷来。

    晴天霹雳之时,福气吓得惊叫出声。

    冬雷震震,福气无法控制地以双手抱着头,将脸埋在衣袖里,每震一响,她就惊喊一声。这儿时留下来的记忆伤痕,使她成年后也无法理智面对。

    她吓得像个孩子一般,全身颤抖,无法自已。

    当第一声雷响伴随着她的惊喊时,隐秀猛然将头转看向她;接着他的心也随着那雷声一响响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看着宫廷礼仪的表率、四品女史,不顾礼仪地被雷吓得抱头鼠窜,像个小姑娘一般。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目光如炬,心热欲狂。

    当雷声停歇,福气这才慢一步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全身僵住,在他如炬目光下,顿时失去所有的伪装。

    摸上覆面的纱巾,确认还完好没有掉落,然而她已经不敢正面回视他的目光。

    他认出她了?

    “女史大人,您没事吧?”楼然选在这时介入,她手上拿着她的披肩,飞奔而至,将福气搀起。

    埃气无暇怀疑楼然怎么拿个披肩要拿那么久,她全神贯注在隐秀的反应上。

    刚刚的失态他全看见了,他认出她了吗?

    想起他们的约定,此刻,她的心,惴惴不安。

    然而隐秀出乎福气意料地只是微微一笑,语调平静地拱手道:“女史莫惊,冬日打雷虽不是顶常见的事,但是雷声大而无碍,不用太过惊慌。恕我先行告退。”

    话才说完,他转身离去,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埃气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忐忑不安。

    他那种笑,她以前常看见的。是很丑的那种笑。

    埃气不是第一天认识隐秀,她知道他确实认出她了。

    多年前约定的游戏,结束了。

    未尽之章露华卷

    冬雷震震那日,深夜里,所有人都入睡了,整个宫廷只有守夜的宫人提着灯笼站在宫门前打着小小的瞌睡。

    彤笔阁中,一名覆面女子站立窗前;小绑中灯火俱熄,只有淡淡月影偶然穿过云层,斜照进一缕月光。照无眠。

    当他来到她身边时,她是清醒的,正如他一般。

    鼻端才嗅进熟悉的葯草香,下一刻,她已被拥入怀中。

    “终于找到你了。”男子伸手取下她的纱巾,宣告十年约期的游戏提早结束。他已经找到她,却克制不了发狂的心。就在这一夜,这一刻,他为她而狂。

    失去了面纱的保护,福气感觉无比脆弱。暗夜里,他凝眸织就情网,将她密密网住。

    埃气从来没有检视过自己这几年来的改变;如今她依然带着些许的稚气,却又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在隐秀的目光下,她的改变、她的存在、她眼中藏不住的情意,都无所遁形。

    他已经不需要问,但他需要她亲口告诉他。“你是谁?”

    埃气无法逃避。她颤声道:“我是福气,是太史福临门之女,左右二史是我的兄长,我是福家直系继承的女史氏”

    他没有听完她的身世,因为他早已知悉。满满相思之苦盈满胸口,他缠绵地吻住她。

    “不管你是谁,现在你是我的了”他吻她,无尽的吻。“我的福气。”

    他眼中的激狂令她颤抖,她没有想到他会找到她。倘若不是冬雷震震

    因此她从没有考虑过,万一他找到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而眼下,她也无法思考。他眼中的激狂使她一心只想安抚他,此刻他一身逆鳞,稍稍碰触都会使他濒临极限。

    当他不只吻她,还伸手探索她柔软的胸前时,她惊喘一声,无法阻止他越过雷池。今晚,她将如他所说,是属于他的。他的福气。

    绑楼的房门紧锁,侍女们已经在楼下入睡,没有人会上来打搅他们。以楼然做事的方式,肯定会确保那一点。

    她轻怜蜜意地回吻隐秀,一旦越过雷池,就无法不碰触他。

    “福气”绫罗帐内,他哑声唤她,仿佛想确认她的确存在,双手抚遍她全身,两人身上的衣裳不翼而飞。

    “我在这里。”她吻着他的长睫,以她的柔软感觉他坚硬结实的身体。这是隐秀再没有别人了。

    得到她肯定的回应,他胸口涨满柔情。过去有多少幽寂的日子,他频频唤她,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而此刻,她就在这里,在他身下。

    夜华深重时,他将自己托付给她。

    隐秀不是个轻易交出自己的男人,一旦给出,就是毫无保留,全盘地给。

    得到他的时候,福气痛出了眼泪。不为那贯穿的痛楚,而是为他深深感觉心痛。为她终将辜负他。

    自那冬雷震震的一夜后,沉寂的后宫仿佛也随之惊蛰而起。传闻渐渐流布开来。重点是一条流贯宫廷的御河。故事从某日开始讲起,与一首以槐叶为笺的騒体诗歌有关。

    某日,一名宫女为了捡拾不慎掉落在御河里的头簪,无意间看见浮着碎冰的河水里飘着一片片槐叶,叶上有字迹。每一片槐叶上头都写着同一首工时。

    当其中一片槐叶笺被好奇地捡拾起来后,那诗歌便在每个宫人间传开:

    冬漫漫兮夜无眠

    思伊人兮心伤悲

    将何往兮寻芳踪

    日逾迈兮空徘徊

    诗歌大旨是讲,在漫漫冬夜里因思念伊人而难以成眠,遍寻伊人倩影,但日月递嬗,韶光飞逝,仍寻不着伊人的芳踪,只好在夜中独自徘徊。

    于是,一个追求而不得的故事在耳语间逐渐发酵。

    寂寥的深宫,一首诗开启了宫人们对于情爱的渴盼。

    于是,在经过御河时,人人都忍不住多花些心眼看看那浮着冰的水面上是否还有人写下诗笺?结果竟然真的有!

    同样是以槐叶为笺,只不过这次是以朱墨写就,风格与第一首被发现的诗迥然不同,但同样人人都能朗诵。

    日逾迈兮君亦知

    莫蹉跎兮空徘徊

    心黯然兮妾怀忧

    难两全兮勿相催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您也知道时光飞逝,既然如此,就别再蹉跎岁月,把握自己的前程吧!尽管妾心也黯然忧伤,只恨世事难以两全,还请您体谅,万勿催促。

    两首诗前后出现,显然是赠答之作。于是,人们忍不住开始臆测,诗歌里的“伊人”与“君”究竟是谁?

    在深宫内院里,后妃禁止与帝王或皇子以外的男性接触,能如此大胆地在禁苑中以诗歌表白心意的,恐怕是已经绝望到极点且颇有文采的宫人。

    也许是一名爱上宫女的官员,偶然见到了佳人后,念念不忘,却碍于后宫森严,难以亲近。

    也或许是经常在宫里发生的太监与宫女的情感纠纷,透过诗歌的书写,来表达内心的倜怅。

    也许也许种种的也许不断地被人臆测着,然而始终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因为从来也没有人亲眼见到写下诗歌的人,宫人们只是在御河中三番两次看见那写满心绪的槐叶随着御河河水悠悠流过深宫,从冬天到春天,整整一个季节。从追求、到追求不果,到心灰意冷决意放弃。

    人们看到的最后一首诗,是出自那位男“君”的手笔。诗笺上只有简短两句

    心欲狂兮情难抑

    意相违兮将远去

    自那久冬雷震震的一夜后,他总在深夜时来拜访她的香闺,在天明前离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埃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既无法拒绝他,也赶不走他。

    隐秀来时,往往只是一味索求,从来不提一句要她放下一切跟他走的话。

    他只是一再地写着那槐叶上的诗,向她表明他的心意。

    这是后宫里的一桩奇事;对宫人们来说,这些诗歌仿佛是寂寥岁月里的慰藉。身为女史,自然有人为她送来“证物”于是她的桌上摆满了槐笺,句句诗里都藏着他不再在她面前提起的隐隐情澜。

    隐秀,她该拿他怎么办?他现在之所以还留在宫里,是因为还在丧期中。等到丧期在一个月之后结束,他就会离开了。

    深夜里,他一如往常地前来造访她的寝房,像花又像雾。

    缱绻过后,他在黑夜里拥着她,耳边低语:“我只问你一句,肯不肯放下一切跟我走?”

    终于还是得面对这个问题了吗?“隐秀,你知道我不能”

    “没有能不能,”他悲伤笑道:“只有爱得够不够的问题。福气,你爱我终究不如我爱你。在你心中,你把写史这件事情看得比我还重。”

    埃气猛地摇头。“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她从来没将隐秀和写史这件事拿来比评过。他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但她仍必须留在宫里记史,不能伴随他到天雪高原去。这原该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几个春梦般的深夜里,他在她耳畔述说着那雪原上的种种。她知道他想要回去。在那里,可以自由地笑、尽情地表现自己。

    然而他也要她。他表达得非常清楚。

    常常,福气都忍不住为那份情意深重流泪。偏偏,世事难两全

    隐秀一直以他的方式试着打动她的心,无奈小小埃气的心却坚定若盘石。

    她从来没有在两难的情况下选择他,即使在他们已然如此亲近,几乎要融入对方体内的情况下,她将自己给了他,却仍给得不够。

    那使他无法忍受。瞥见桌上的槐笺,他拿起最近的一片。

    “心欲狂兮情难抑,意相违兮将远去。若是你,你怎么回应?”

    埃气闭上眼睛,轻吟:“路迢迢兮途漫漫,愿珍重兮身常泰”

    尽管早有预期,隐秀仍不禁苦笑。

    他摘下颈上的玉饰放进她的手里。“这是当年我出宫去担任大司空时你给我的平安符,我现在把它还给你。福气,我不会再回来了。以前你给我十年的时间,现在距离十年的约期还剩三年,换我给你三年的时间考虑清楚,对你来说,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要我,那么这一次,你得自己来找我。我得先说清楚,我只接受全部的你,全部,而不是一部分,你懂吗?”

    埃气无法点头回应,她紧握着那块玉饰,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隐秀最后一次拥她入怀。“福气不知道我会不会终究将为你而发狂?”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深夜中见面。

    丧期结束,隐秀出宫,他真的再也不曾回到这个宫廷过。

    半年后,她就听见了他的死讯。

    隆佑二十八年初秋,北夷穆伦单子前来朝觐天子。这是两国间前所未有的大事。两国虽曾通婚,但过去北夷从不曾派遣使者前来盛京朝觐过。

    在无预警的情况下,穆伦单子带来隐秀的死讯。

    七皇子在高原上不慎坠马,跌入深谷中,粉身碎骨。

    尽管福气怀疑这死讯的真实性,但在听见宫人转述这个由穆伦单子亲自带来的讯息时,她还是捣着胸口“哇”地呕出一口血,当场昏厥。

    三日后,福气清醒过来时,是深夜。彤笔阁里来了意外的访客。

    她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父亲、兄长大哥、二哥、四哥以及,许久不见的三哥,北风。连他都来了!

    他们全家人已经很久没聚在一起过了,大家都很忙。

    不论是在朝廷还是民间,总有记不完的事件、查证不完的真相。福家人一向缺少自己的时间,他们忙着为后人留下信史,却忘记多留一点时间来审视自己。

    房里挤了一堆大男人,大家以眼神无言地讨论之后,决定让南风来开口。

    南风走到榻前,坐在福气身边,犹豫片刻后才道:“小妹,考你一个问题。”

    埃气不敢相信,在她吐了血、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下,哥哥们竟还有心情考她!

    她理智地拒绝:“四哥,你还是有话直说吧。”

    伎俩被戳破的南风只得陪笑道:“好吧,那我就说了。小妹,你,有娠了。”

    埃气胀红了脸,似乎没料到自己的情事会让父兄知道。她又羞又好笑地瞥了站在远处的楼然一眼。

    “别开玩笑了,四哥。”如果她怀孕了,早在隐秀离开的几个月内,她就会知道了。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过半年,如果她怀了孕,现在早就大腹便便了。

    叹了口气,看来小妹傻归傻,可一点儿不笨哪!南风总算决定切入重点。“小妹,你把女史的职位还给我吧。”

    埃气瞪大双眼。“四哥”

    南风打断她的话。“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尽管我是男儿身,但我比你适合待在后宫里。我跟你一样,从小就想入宫写史,我从来不觉得我当女史是一种牺牲,相反的”

    “他乐在其中。”站在角落的楼然有些嘲讽地开口道。

    南风回以一笑。“多谢你的补充,楼然。”

    “是、是吗?”福气无法相信,转而向父兄们以眼神征询。

    埃太史首先点头。“确实是这样,女儿。”

    东风与西风也点头。“没错,老四打出生起,我们都当他是女孩。”

    埃气转头看向北风。“三哥,你怎么说?”

    埃北风一身褴褛,不知道刚从什么地方回来。他天香国色地微笑道:“我想我不会用乐在其中来形容老四对于当女史的热中。”

    “哦?”总算有人持不同的意见了。福气松了口气。

    但北风接着说:“老四的情况,比较像是如鱼得水、逍遥自在、游刃有余。”

    埃气的小脸垮了下来。

    南风拥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小妹,你当女史十分地尽责,也十分称职,但是你并不真的快乐。你可以问问爹,他写国史时开不开心?你也可以问问老大和老二,当他们捉到君上言行上的小辫子时,有没有很有成就感?再不然,你还可以问问老三,他在民间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街谈巷议痛不痛快?”

    埃气再度以目光逐一询问。

    男人们纷纷点头如捣蒜。

    “而我,”南风说:“我确实喜欢女史的工作,特别是有楼然在一旁协助我。”

    “不用客气。”一旁的楼然忍不住插嘴道。

    当下,福气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了朱红色墨水的手。这几年来,以彤笔记史使她的指缝中经常沾染朱砂的颜色,一时间很难洗去。

    她辛苦耕耘着自己熟悉的领域,付出青春,而今却得被迫承认,她当女史当得并不快乐。不,她不同意。

    南风看出她的不豫,他说;“小妹,人一生中有无数可能的际遇,最初决定的方向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人会老、会成长、会改变,今日之我与明日之我,在面对同一个情况时,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因为考量的层面不再相同。因此,尽管你一心想在后宫里完成自己从小立定的志向,但眼下,你却必须问自己一个问题。你爱他吗?那个让你无忧无虑的眼神蒙上一层轻愁的人。”

    南风一席话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谣,道理简单,却撼动人心。

    埃气闭上双眼后,又再度睁开。她不是不明白父兄们今日齐聚一堂的原因。他们关心她。可惜,她早已决定

    “爱。”她毫不迟疑地说。与隐秀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将近十年的岁月里,她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对他的感觉;种种深厚的情谊背后,是她对他无法克制的关切、不舍与思念。能让她轻易接受了他的一切的人,这世上,唯有隐秀。

    她想她非常爱他。

    北风在这时候拍手大笑。“那问题就解决了。”

    埃气好笑地说:“好精采的演说。四哥,你果然是宣讲女箴最合适的人选。可惜你们是白忙一场”听到这里,所有人的表情都垮了下来。

    埃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之前呃,我昏睡几天了?不管,总之,之前我一听见他死了这一定不是真的可当下我还是明白,我没办法继续若无其事地留在后宫里。我得去找他,亲眼看见他活得好端端的才行。”她抬起一只手臂伸向她的父亲。“爹”

    埃临门上前抱住女儿。“傻孩子,爹知道。”

    埃气认真地道:“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我不能放弃他。”

    见此情景,男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北风笑道:“那么接下来,就是安排出宫和一趟北境之行了。小妹,我自愿当你的车夫,这种深厚的手足之情,真教人感动吧。”

    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东风西风不约而同道:“你少耍点嘴皮子,会让人更感动一点。”

    埃气破愁为笑。

    而楼然,站在角落的楼然看着这一幕,也不禁欣羡起来。

    南风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羡慕吗?”

    楼然瞅他一眼。“我不回答这种私人的问题。”这句话使南风也随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