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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凌家庄。
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急匆匆走出大门,因为走得急,差点和朝面走来的华服男人撞了个满怀。
“你没长”眼啊?华服男人正要叱骂这不长眼睛的莽撞家伙“啪嗒”一声,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掉下来,正好落在他脚边。
咦?这不是凌易的钱袋子吗?
华服男人眼尖的认出钱袋上熟悉的花纹。
凌易的钱袋子怎么会落到这家伙手里?莫非青天白日之下,庄子里竟然出现贼了?可贼不都是攀墙入户的吗?怎么这男子竟堂而皇之的穿堂入户
裴安阳正要开口叱问,鼻端忽然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这位爷,对不住您了。”白脸男子沙哑着嗓子道歉,急急捡起掉在地上的钱袋子,也不待他回答,就匆匆离开了。
这公鸭似的嗓子、唯唯诺诺的样子,还有身上那股奇怪的味道,只能有一种解释。可他想不明白啊!凌易怎么会和宫里的太监搅和在一起?
华服男人望着白脸男子的背影直发怔。
“裴、裴爷,您来了啊!”看门的小厮看见他在门外,赶紧出声招呼。“嗯。”华服男人裴安阳嘴里应着,心里却暗暗咒骂,这凌易还真是要钱不要命!
“凌爷正在里头等您呢!”小厮恭敬道。
裴安阳点点头,一走进内堂,就见凌易盯着铺在桌上的一块破布端详,专注得就连他进来了都没抬头。
“喂,你是嫌命太长了吗?居然连宫里的太监都敢勾搭!”裴安阳一见他便骂道。
“哦~~被你认出来了。”话里毫无悔改之意。
“那股腐烂的味道,就连瞎子都能认出来!”他满不在乎的模样让裴安阳更加气急败坏。
“哼哼!”凌易从鼻子里哼两声。
“凌易,我可警告你,别搅和到皇宫里去,小心连命都玩没了!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也就罢了,别将别人的命也一起赔进去。”裴安阳胸中怒火腾腾的。
“安阳,我从不知道你有被害妄想症!”凌易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假意道。
“我有被害妄想症?你才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咧!”裴安阳反击回去。
凌易也不生气,只顾着把玩手里的破布。
“一块破布有什么好看,值得你瞧这么仔细?!”裴安阳见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气得抓起那块破布“嘶”一声将它撕成两半。
“一百两白银。”凌易叹息一声。
“一百两白银?你、你说这块破布值、值一百两?凌易,你该不是发昏了吧?!”裴安阳先吃了一惊,随即大笑起来。
“哦!你觉得鳌拜鳌大人身上的布头不值一百两白银吗?”凌易挑起浓眉,戏谑的道。
“一品顾命大臣什么时候变成这么清廉的人了?”裴安阳有样学样,挑起眉讽笑道。
整个京城里谁不知道,自从小皇帝登基之后,四位顾命大臣掌握了实质的皇权,而鳌拜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不但鳌拜本人炙手可热,就连他家的奴仆也是水涨船高。裴安阳心忖,就算鳌拜府里最低下的奴仆也不会穿这等褪色的旧衫。
“哈哈!没想到你也有孤陋寡闻的时候,竟然连鳌大人官服褪色这等大事都没听说,哈哈哈哈”凌易大笑着拿过他手里的破布。
“鳌大人的官服褪色了?”裴安阳悚然一惊。
依鳌拜如今显赫的地位以及他睚眦必报的个性,这问题甚至比小皇帝的龙袍褪色更为严重咧!
“是啊!而且还是在翰林宴上发生的事。一帮人正在作诗称赞鳌大人,突然天降甘霖,才淋了一小会儿雨,鳌大人的光鲜官服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褪色了!”想起太监生动的描述,凌易至今还是忍不住想笑。
“鳌大人那时一定很难堪。”裴安阳若有所思。“那官服褪色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自然是牵连甚广了。听说为了这事已经关了不少人,织造局里的人更是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凌易笑得神秘。
“兜了一大圈子,你究竟想说什么?”裴安阳有些失去耐性。
“别告诉我你这聪明的裴爷竟没看出机会来了。我看啊!你是在脂粉堆里待久了,除了鼻子之外什么都不灵了吧!”凌易嘲讽的说。
“既然知道我除了鼻子之外什么都不灵了,你凌大爷、凌大商人还找我做什么?”裴安阳悻悻然。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桩生意的利润会有多大。”凌易的眼里闪过势在必得的锐光。
自从顺治帝重整江南织造局后,后宫的服饰以及官员的官服统统交由三织造来承办。而对于那些以织染为业的商家来说,就等同丧失了一块利益绝佳的市场。
这次的官服褪色事件固然让织造局的人倒了大楣,却也给他们这些一直觊觎这块大饼的商人们提供了绝佳的契机。
“你以为自己争得过那些老字号商家吗?”
不是裴安阳爱泼凌易的冷水,实在是比起那些动辄有数百年历史的老字号来说,他们在织染这一行才刚入门呢!
“争不过也得争。”他才不要将这块诱人的大饼拱手让人呢!
“你该不会忘记去年年终盘点时,我们凌记织染行是凌记里唯一亏损的商号吧?”裴安阳冷冷的提醒道。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江南。”凌易理所当然的说。
“你要去江南?”
“对,所以我才找你来嘛!”凌易朝他眨眨眼“一会儿我会交代帐房,我不在的时候就将那些帐簿交到你那里。”
“啥?我、我、我这里?”大惊失色之下,裴安阳竟连人带椅摔了个人仰马翻。
“我说米虫裴大公子,你可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身分凌记的二当家!”凌易没好气道。
“我、我哪会忘啊~~”裴安阳打哈哈“小的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让凌记在大当家你离开的时候倒闭。”
倒了凌记,他要去哪里拿大把大把银子逍遥快活呢?冲着这原因,他拚了一条小命也要使劲撑住啊!
“对了,你去江南做什么?”裴安阳终于想起自己该问问他去江南的目的。
“你不是说我们凌记织染行争不过那些老字号商家吗?”
“本来就是。”
“江南既然号称是织染之乡,必定会有民间高手隐身其中。”
“话虽说得不错,可是你在江南人生地不熟的,天大地广外加没线索,就算有民间高手在,你也无从找起啊!再说,就算真有所谓的民间高手,不早被其他商号请了去,哪还轮得到你这个外来人掺一脚。”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这世上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裴安阳的一堆借口,招来凌易的狠狠一瞪。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裴安阳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就走。”
“你就放心的去吧!京里的事一切有我。”看出他心意已决,裴安阳只得承诺道。
“嗯。”凌易点点头。
“咦?这是什么?”裴安阳忽然瞥见他的腰带褶里似有绚丽光影一闪即逝,想伸手去碰。
“喂,你别毛手毛脚的”
凌易才要拍开他的大毛手,却已晚了一步,本就脆弱的丝绳被这一扯断成了两截,一个精致的小东西掉到地上。
那是荷包?!
裴安阳眼睛一亮。
“都叫你别乱碰了,你还”凌易第一时间拣起那荷包,爱惜的拍去上面沾染的灰尘。
“你该不会是和哪家闺女私订终身了吧?!”兴奋之下,裴安阳一阵急吼怪叫的。
“你才和鬼私订终身了咧!”他没好气的回。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裴安阳大为紧张,边朝四面拜了拜,边用口水消毒。
“安阳,你别在意我的话,我没有恶意的。”见他这么紧张,凌易不禁有些内疚。
“我当然知道。”这回轮到裴安阳趾高气扬了。
“你也过来看看。”凌易将荷包轻轻搁在桌上。
“我的眼睛很好,站在这里就可以看得清楚了。”裴安阳打了个寒噤,拒绝靠近。
明眼人比如他,一眼就能看出这荷包至少有二十几年的历史了,恐怕当年那绣荷包的妙龄少女,也已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妪了。这些年战争纷乱,说不定那绣荷包的主人早就不在人世了呢!
想到这,裴安阳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是前明宫中之物,我花了大把银子才弄到手。”凌易小心翼翼的打开荷包,指着隐秘的角落道:“这里还有字呢!我认得这是前明织造府的专用印记,还有工匠的姓氏和籍贯。”
按照前明的规定,织造匠人会将姓氏和籍贯等留在所制物品的隐秘处,一旦品质发生问题时,就会根据所留资料找到相关人等严惩。
裴安阳凑过去一看,果然在那上面发现一个小小的“薛”字,还有“织里”二字。更让他惊讶的是,这荷包上的精致花纹居然不是用绣的,而是用染的!
虽然经过几十年的岁月,四面边角都有些磨损了,可是荷包的颜色不但没有因此而黯淡,甚至比在现今市面上看到的那些织物还要亮丽许多。
“这是”像要验证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似的,裴安阳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荷包的表面。
“这就是我要去江南的原因。”凌易踌躇满志“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个姓薛的染匠并没有被现在的江南三织造收编。”
只要能找到这名染匠,就等于找到一棵屹立不摇的摇钱树哈哈哈~~他已迫不及待想看见他的凌记织染行凌驾同行之上的风光景象了。
“可、可是”裴安阳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
难道凌易就没想过这名染匠没被收编的原因,很可能是已经死在战乱里了吗?裴安阳很想提醒他这点,可看凌易那兴奋的样子,又不忍心泼他冷水。
“我已经等不及了!”凌易越想越激动,跑到门口冲着外面叫道:“通宝,准备行李,我们马上出发去江南!”
“是,爷!”院子那头传来他的贴身小厮钱通宝的应答声。
“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鲁莽吗?裴安阳还想劝他,却发觉背后有一阵风卷走。
算了他决定了,今晚就到春风楼的春暖姑娘那儿歇一宿,就当是自己试凄受难前最后的狂欢吧!
另一边,凌易已带着他的小荷包和他的贴身小厮,踏上前往江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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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府,织里。
宁静的午后,秋日的暖阳照在农家小院里,散发出一种慵懒的味道。秋风吹送,晒在后院竹竿上的各色彩布随风飘扬,煞是好看。
茅草搭成的简易草棚里燃烧着柴禾,柴禾上依次架着几口大缸,藤黄、大红、靛蓝各色染料热气腾腾的,将草棚里不,将整个小院笼罩在混合着染料清香的独特雾气里。
染匠们都知道,配方和温度是能否染好色的关键。如果配方不对,色泽就会龌龊难看;如果温度不对,就可能出现偏色、掉色的现象,更严重的甚至连颜色都染不上。
染料的配方尚有大家公认的方子,而如何掌控好温度,就全看匠人们各自的手艺了。
薛紫染习惯的用一块青棉布包住满头青丝,在热腾腾的染缸前来回巡视着。她摸摸这个、探探那个,不时俯下身抽掉几根柴禾或添上几根,又用大木棍搅拌缸里的布匹和染料。
身为前明织造府首席染匠的独生女,她已将父亲的手艺学得差不多了,也因此,薛老爹才放心的出门去赶集。
虽然已是秋初,可是同时燃烧着好几堆火的草棚里,温度仍不下于酷暑。紫染柔和的小脸上不时有汗珠滚落,随手一擦就渲染成一条条不规则的颜色,五彩斑斓,好像将天上的彩虹请进了草棚里。
金色的阳光穿透茅草顶的缝隙,为简陋的草棚增添了几分艳色,投射在紫染脸上,彷佛为沾着染料的清秀小脸镀上一层金。
咦?这缸里的绿色不若往日的纯正,看样子爹的眼睛没以前那么好了。
薛紫染一边想着补救的法子,一边又担心爹那双一熬夜就止不住流泪的眼睛。
“紫染,你爹他人呢?”蓦的,篱笆外传来村东花大婶的大嗓门。
“爹赶集去了。大婶,你进来坐坐吧!”紫染招呼道。
“那还真是不巧。”花大婶推开篱笆门,走进干净整洁的小院里。
“桌上有新泡的茶,还有些早上做的小点,大婶若不嫌弃就吃点吧!”染布正到关键时刻,紫染的手脚忙碌着,嘴里仍殷勤的招呼。“你这孩子就是手勤嘴甜,哪个男人娶了你可真是天大的福分啊~~唉!可惜我家福儿没福气娶你。”花大婶边喝茶吃点心,还得边说话,嘴巴没一刻是停下的。
“花大婶说笑了,大伙儿都在说花大婶家娶了个仙女似的媳妇儿呢!”薛紫染柔柔的道。
“什么仙女!我看这娶回家的不是媳妇儿,而是尊菩萨哪!使不得拍不得,咱还得供在神龛上呢!唉~~我这也是命苦,守寡一辈子,临到老了还得服侍儿媳妇。”花大婶作势擦擦眼泪。
“其实福嫂子的心地很好,再说,她不是才给福哥添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小子吗?”
“呵呵!我家蛋蛋长得可好了,大大的眼珠子、白白胖胖的小身子可真是人见人爱啊!”一提起金孙,花大婶就滔滔不绝,全然不管同样的话她已说过几百遍了。
“大婶说的是嗯嗯”紫染手上正忙着,也没留神去听她的闲聊,只在嘴里不时的虚应几声。
“哎哟!瞧我就只顾着吃,居然将正事给忘了。”花大婶假装要打自己的嘴巴。
“哦嗯”“这次我是来给你做媒的。”
乡下地方也没太多的规矩,往往一个家总共里外两间屋子,中间只隔着扇破门或一块薄薄的布帘。每每媒人在外间说亲,大闺女就坐在内间“偷听”有机会还能“偷看”到小伙子本人哩!
所以,花大婶看薛老爹不在,径自就向紫染说亲也是正常的。
“哦!”薛紫染嘴里应着,实则心里在担心:天色不早了,爹怎么还没回来?该不是生意不好吧
“隔壁村里有个小伙子喜欢你,他娘就托我来说亲啦!这顾家小伙子我也算认识,为人忠厚老实,不比咱家福儿差。而顾家的家世不差,爹娘也不是什么难侍候的人。我说紫染,你还真有福气呢!”花大婶极尽游说之能事。
“哦~~啊”糟了!她只顾着胡思乱想,一不留神,红缸的火竟有些过了。
紫染手忙脚乱的抽柴,却不小心烫到手指头。
“紫染呀!大婶的嘴皮子都快说破了,你倒也给我个回应啊!”花大婶沉不住气了。
“呃”花大婶到底说了些什么?紫染不好意思说自己根本就没在听她说话。
“你也别跟大婶哼哼哈哈的打马虎眼啦!你就放心吧!不是好买卖大婶是不会介绍给你的。”花大婶已过世的丈夫是货郎,所以她也同样满嘴的生意买卖,就连成亲也成了她嘴里的买卖。
“真是好买卖?”听到买卖,紫染有些犹豫。
“那是当然,大家都是同个村的,大婶怎么会坑你呢?”花大婶将肥硕的胸脯拍得邦邦作响。
“那好吧!”她暗自盘算了下,应该还有余力接下这桩生意才对。
“好好好,同意了就好,同意了就好啊!”花大婶脸上笑开。
“大婶,那价格的事”
“钱的事你就放心吧!一切包在大婶身上。”紫染的话还没说完,花大婶就截断了她,笑呵呵道:“大婶心里有数,一定不会让你家吃亏。”
“哦!那就麻烦大婶了。”紫染感谢道。
“不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和顾家说去。”说罢,也不等她回话,花大婶迈着一双小脚跑得飞快。
“欸,大婶,你还没说顾家想要”什么颜色的布料?紫染下意识追出几步,随后想到染缸里的布料只染了一半。
此时正值关键时刻,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前面所费的一番功夫也全都白搭了。再说,布料中有一部分还是别家拿来加工的,如果染坏了,他们根本没钱赔给人家。
一想到这,她赶紧掉头冲回草棚。幸好才离开不久,染缸里的温度虽然低了点,却仍在许可的范围里。
当下探温、添柴、搅拌紫染忙得根本没空去想花大婶刚才提的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篱笆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爹啊!你的脚还没好,别跑得这么急呀”紫染以为是爹回来了,抬头一看,才发现急急跑来的不是爹,而是隔壁家的大牛哥。
“大牛哥,你要的那块布料我已经包好了,就放在屋里的桌上,你自己”
“薛、薛家妹子,出事啦!”
“大牛哥你别急,有话慢慢说,是你家出什么”大事了吗?紫染软语安慰道。
“不、不是我家,是、是你家,薛老爹他出事了!”大牛哥急吼吼的说。
“什么?!我爹他出事了?”紫染手里的木棍“咚”一声掉进染缸里。
大红色的染料溅了她一身,红红的,就像血